晖。看来球星确实毫不在乎拆除不拆除。仙道想起来,那时男孩确实毫不在乎家中窗框渗水,不在乎茶几的一只钢腿是否在松动摇晃,不在乎灯具忽然的爆炸,一天男孩就那样坐在爆炸现场可爱地听歌,也不在乎下雨,若不是他每一次舍不得,男孩会去每一次雨中打球,男孩打球时甚至不太在乎膝头破皮流着血。他想起他曾学着电视里的味噌广告词开男孩玩笑,“流川牌镇定,日本百年老牌,源自超然物外。”
仙道望了男孩一时,略微感到一类恍惚。真奇怪,当男孩在篮球场上飞起来,你会幻觉他天生会飞,当他只很幽静地在轮椅中坐着,并不必别的动作,光那种伤病为他描绘的临时孱弱肖像——男孩对自己的临时孱弱也相当镇定,若不扼制邪念,仙道完全能想象,有人将渴望他永被安放在轮椅里。太美的人是这样,篮球和轮椅在撕抢他,活力和死寂在争夺他,他飞身灌篮时多令人敬畏,你将他压在身下,他迷失在你的索取里时就多惹人爱怜。他穿得越厚,越昂贵,你越只记得深夜他身体每一寸月光般的肌肤,那肌肤也曾经只照着你,照着你的手掌和唇齿……现在属于别人,他需要很有技巧,尽量避免成为那个多管闲事的小人。
仙道忍不住向流川走去,在离球星一米远的地方,他命令自己停下来,“流川,这条无障碍坡道不该拆掉的,他明知道你出门上下时都需要那个坡道。”
“我不需要。”男孩望着别处。
“你需要。”
“不需要。”
“流川,你肯定需要那个坡道,你坐轮椅不可能不需要。”
他该怎么说,说“南烈完全不尊重你”,还是“南烈歧视、打压残障人士”?那些能说服一切善良普通人,能因政治正确登上《纽约时报》,但流川根本不在乎的道理?在流川面对一切的镇定中,他自己并不主张受害时,仙道知道自己开口第一句业已显得像个小人,显得卑鄙,那类在国小时爱向老师举报同学的小组长,“老师,南烈撕烂了他自己的一张纸,我认为他不该随意撕纸。”
“流川,那个坡道真的很有用,”他不太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教一个已至少使用了四个月轮椅的人怎么用无障碍通道上下坡?他放任自己在施工现场那样计算,“之前的坡道也不可能像南烈说的太‘陡’,他夸大了那危险,这个门廊高度不过50公分,从这段拆除长度来看,是‘之’字形,我想坡度不过在9到10度——”
“说了,不需要。”球星终于短暂将黑眼睛望向他,冷而厌恶,短暂地一扫罢了。
他应该再一次坚持“你需要”,他并说不出口。这是他今天想要听到的男孩声音,他听到了,不啻声音,男孩眼神也一起给他了,在希腊餐厅男孩甚至也不肯望向他,今天肯望向他的了。他想起他为什么敢在希腊餐厅强吻男孩了,在男孩令他“滚蛋”之后,他这些天为什么仍敢不停给男孩打着骚扰电话,包括,他为什么敢刻薄地给这所私人住宅评分,敢因为“著名建筑设计师”觉得“不够宜居”就自以为已稳操胜券。因为在他错乱的时间尺度里,男孩上一秒还在用全然依恋的眼神望着他,依恋到男孩自己也感到一点茫然似的,会低低叫着他“仙道”,请他去告诉男孩“为什么”,可更茫然的他又哪里说得出“为什么”,在两个人的茫然中,他只会让吻茫然落下去,一落下去一切方确定了,他确定他是那地球上仅有一个的,被男孩全然爱着的幸运混蛋。仅此而已。
仙道彰常常可以在任何一秒中,回到19岁生日的那个情人节去。他刚决心推开怀中的17岁男孩,男孩的手臂极偏执地抱住他,脸仍依恋地贴在他怀中,要推开这等瑰丽的拥抱,确实只有19岁的他有那惊天本领。他记得他告诉自己,太老套了,男孩居然皇帝一样,把一封未经他同意的美国藤校录取通知书扔给他,当作赐他的生日礼物,好比赐他一个狗屁爵位命令他马上去印第安纳州戍边。太乏味了,男孩甚至不能给自己《艾滋病及其隐喻》里能吓死几个老顽固的先锋命题,只能给自己一百年前《简爱》里的老掉牙命题,或者那本笔法更缺乏才力的《傲慢与偏见》,“爱与自由”,见鬼去吧,那股霉菌味道,他八岁时就不屑的“海洋传承”,甚至都比“爱与自由”之争多一点海螺清新气。
他告诉自己,没有任何争议,没有什么比19岁仙道彰的自由更重要的东西,一个健全人的骄傲,为那类说烂了的常识,从“自由”概念在雅典被柏拉图发明、在丹麦人祁克果手上被拓展之后,人类一切骄傲之本源,他告诉自己,捍卫人类“经典款”骄傲,全系在他本人这个“离开”的善之选择里。是啊,他甚至曾经放下过他的骄傲,他一年前曾连夜画了好几天狗屁卡片,就为了哄着他爱的男孩,向他解释他的荒唐历史和滑稽哲学,对,他或者终身无法摆脱的荒唐和滑稽,他已解释过一次了,如果男孩有耳朵,一次难道还不够?
他记得他推开男孩前,不敢去看男孩分明那样不舍和困惑的黑眼睛,他后来常常一闭上眼,仍然感到男孩在那样不舍、困惑地渴盼他留下。19岁的他在心中告诉自己离开是对的,他记得他一再对自己重复一句不知从哪本书里看来的“箴言”,“不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