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的白事顺利办完了,林颂静的父亲顺利入土,就葬在顺城南边的白银山上。
那是一座不算高的山,直面大海,守在顺城东南的公路上,不知道多少年。山下的隧道却很年轻,看着一代又一代顺城人从这里出发,先一路向北,再经由机场或车站二次启程,或向北或向南,一路行去,奔向崭新的人生。
那天上午,王东升站在山上吹着海风,明朗的阳光让他有种豁然新生的感觉,似乎哪怕最终还是回到了这片生养自己的土地上,他却仍然可以开启崭新的人生。
就好像多年以前,他就是经由隧道穿过了白银山,继而马不停蹄地奔去自己的未来一样。
父亲的胳膊还要养上许久,伤筋动骨又何止百天,于是作为大了的儿子,王东升自然而然地承下了所有脏累活儿、杂碎事儿,真真切切地走上了成为一个大了的路。尽管一天比一天忙,常常脚不沾地、一整天水米不打牙,可当最初的热情、崇敬与干劲逐渐消退,率先弥漫王东升心头的情绪,却是疲惫。
究其原因,是作为大了的王岩,规矩太多了。
又或者说,是顺城这片悠久而充满伤痕的土地上,规矩太多了。
这座位于辽东半岛最南端的小城,不大却丰饶,早年间作为闯关东的第一站,更是留下了无数胶东先民的脚印。很多人渡海而来,本为去关东掘金,却在见识过此地的安然后驻足停步,不再向北走;又或者一路向北,经历过跌宕起伏的半生后便退回,故乡已然无法归去,便留在此地安了家。
依着历史的痕迹走,这本该是一个美满的关于“融合”的故事,直到那场战争的到来。
百余年前,一场波涛汹涌的浩劫残忍地席卷了顺城,无数来自东瀛的侵略者自此登陆,他们舍弃了关于人性的一切,毫不节制地肆虐、屠戮、洗劫,直至数万人的城市只剩下几十个活人,还要被他们逼迫着搬运尸体、洒扫一切。时至今日,百年前的万人坑矗立在顺城城区的最中央,顺城人始终保留着当年的疮口,丝毫不敢忘却。
自那以后,顺城便不敢说自己有原住民了。来自海对岸或者更南方的人们陆陆续续地抵达,在这里生根发芽安家立业,南来的北往的做生意的打零工的驻足停脚的闯荡世界的人们重新建起了顺城,也带来了各种各样的老理儿、老规矩。百年后,一代又一代关于白事的规矩被铭记、修理、整合,直到最终确认下来,成了如今顺城大了们都严格奉行的标尺,丝毫不敢怠慢。
到如今,这一切都摆在王岩的心头,也都压在王东升的心上。
父亲已经做了许多年,是个老师傅了;王东升不过刚刚入行,还是个雏儿。按理说,哪怕是跨国企业,都不会对实习生提出多高的要求,可王岩却仿佛是刻意的一般,用一种近乎苛求的方式对待他,大到祭台的安置、贡品的摆放,小到哪怕老衣的一片褶皱,都分毫不能有差错,样样细致入了微。
前后不过三周时间,王东升愁得都快白了头。
但能让他白头的却恰恰不是白天,而是晚上。白天干着活儿,服从命令听指挥,亲爹指哪儿他打哪儿,手里有活儿心头不慌,一整天也就过去了,可到了晚上,王岩作为一个好师父,就要言传身教,仔仔细细地给他讲与白事有关的各种规矩。王东升干了一整天的活儿,晚上回到家往往腰酸背痛腿抽筋,脑袋也没什么精神昏昏欲睡;王岩正在养伤,白天不用动手正好养精蓄锐,到了晚上两片嘴一张一合反而精神抖擞,常常一讲就到了后半夜,这时候看着垂头耷拉脑袋的亲儿子,也不知道对方听没听进去,只觉得自己半个晚上的吐沫星子都喷到了空处,可到底是亲儿子打骂都不成,所有情绪也就汇成一句恨铁不成钢的话来:
“真是跟你老子我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日子这么过下去,半个多月以后,王东升快疯了,可总不能真当甩手掌柜撂挑子不干吧?也就在这一腔憋闷无处发泄的时候,好朋友陈维任打来了电话。
“今晚有空没?没事儿就在家等着,晚上下了班找你去。”
这电话恰逢其时,因为陈维任往往不只是陈维任,还代表着精酿啤酒和小烧烤,更代表一晚上的倾诉和倾听。于是王东升罕见地找老爹请了半晚上假,还提前定好了家门口烧烤店的小包厢,做足了不醉不归的打算。
可不成想,陈维任倒是开着车火急火燎地来了,却甩下一包牛肉干就扬长而去,回家补觉去了。
“店里新研究出来的,你拿着吃,不够再找我要。”
捧着那一大包足足五斤重的牛肉干,王东升独自站在夜色里风中凌乱,足足缓了一刻钟才想起来大事儿没办,于是手忙脚乱地给烧烤店打电话取消预订,还遭了相熟的老板好一顿埋怨。
王东升也很无奈,可王东升也没有任何办法。
初中开始,陈维任就是大家眼里的卷王。当所有人为了升学不得不每天十二点睡、六点起床备考的时候,陈维任已经习惯了每天五点起床跑步到学校,先自行早读,再温习功课,有时候晚上还要加练三公里。当然,偶尔也免不了早起上学抄作业的情况,可他往往并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只是自顾自地维持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