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就木(1 / 2)

杨琼醒来已经是三日之后的晌午了。

户外的日光透过薄薄的窗纱射了进来,泛了黄的床幔隐约透着一股薄薄的霉味。杨琼以手覆额,呆滞地躺在床上,恍惚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眩晕。一时之间,竟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仿佛做了一个长久的梦。

梦中光怪陆离,如婆娑幻影的人群围绕着他,或谄媚,或訾骂,或嘲讽……他愤怒地拔剑出鞘,眼前的纷乱芜杂瞬间如星星点点散去,唯剩下漆黑阴森的甬/道。他浑浑噩噩,一步一步朝前走去,一脚深,一脚浅,仿佛没有尽头,而他的心中却仍自傲地想着:这些都算得了甚么呢?普天之下,又有谁能奈何得了自己?他仿佛看到母上一丝不苟地批阅着奏折,而幼小的自己正坐在她的怀中……母上回过头,冲自己温柔浅笑,又手把手地教自己写字读书……杨琼心中不由得一喜:对!母上!还有母上!她一直以来疼爱自己,绝不会弃他于不顾的,不是吗?

他于是朝那个光亮的幻影奔去,耳边响起的,模模糊糊是自己幼年时杨真真哄他睡觉时唱的童谣。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整个冰冷而阴沉的禁城之中,杨真真是唯一的一缕暖阳,照耀着他的童年,给予他零星的温暖。然而,陡然之间,腹部传来剧烈的疼痛让他感到战栗,五年多前汉阳楼中的绝望再一次卷土重来,那时,他被刘氏构陷,而唯一疼爱自己的母上亦不再相信自己……而如今,自己连引以为的武功亦成了镜花水月,不过是一只养了数十年的蛊,已然尘归尘、土归土……

母上……师父……还有,沈碧秋……

交叠的人影在脑海中翻腾着……

此生曾经最为信任的人,一个一个,不过是存在于自己幻想中的影子罢了……

他猛地坐直了身体,冷汗淋漓,剧烈的动作牵动了腹部的伤口,疼痛蔓延开来,让他发出了痛苦的呻/吟。有人应声推门而入,他听到何晏之快步走到床前,扶住了自己的肩膀,柔声道:“子修,小心伤口。”

杨琼有些呆滞地看着何晏之,随之紧紧握着了对方的手,像是因溺水而濒死的人,死死攀着浮木。他缓缓回顾四周,这才看清楚,自己所在的这件斗室陈设简陋,连桌椅都不成套,于是问道:“这是何处?”

何晏之低声道:“这里是通州驿道上的一家客栈。”

杨琼点了点头,喃喃道:“已过了通州道么?”

何晏之道:“我怕追兵将至,便买了一辆马车,不舍昼夜赶了两天的路。”他细细摩挲着杨琼的手心,“段前辈诚不欺我,他说你三日后会醒,果然如此。”

杨琼轻轻咳了几声,双眉因为疼痛而微微蹙起,轻声道:“又是两位前辈救了我?”

何晏之道:“段公渡了些真气给你,护住了你的心脉,还给你敷了药。”他缓缓把杨琼放倒在榻上,“你还是躺着莫要起身,当心伤口崩裂。”他替杨琼掖了掖被角,“想要什么同我说便是。”

杨琼平躺着,又问道:“陈公和段公呢?”

何晏之道:“陈公说他们还有未尽之事,在山下便与我们分别了。”

杨琼默不作声,良久,方道:“你这一路走来都没有见什么追兵,想必是两位前辈设法将人引开了。”

何晏之一愣,终于笑了笑:“子修,果真是瞒不住你。”

杨琼看着何晏之,突然问道:“晏之,沈碧秋可曾同你讲过,你们同官家到底有何深仇大恨?”

何晏之的面色一僵,强笑道:“子修,你在疑心甚么?”

杨琼目不稍瞬地盯着何晏之,几乎将何晏之的所有细微的表情都看在了眼里。许久,幽幽说道:“陈公被鬼影阵所惑时,神志大乱,曾将你错认成高宗。”他的神情严肃起来,“我当时也有些诧异,现在仔细看看,晏之,你和沈碧秋二人,长得同高宗竟也有五六分的相似。”他抬起手,慢慢抚过何晏之的脸,若有所思,“尤其是这脸的轮廓,还有这下颌……竟同太和殿里高宗皇帝的画像,如出一辙……”

何晏之呆呆地看着杨琼,心中一时闪过无数个念头,竟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和沈碧秋的身世和盘托出。他欲言又止,脑海中影影绰绰的,却全都是沈碧秋的影子。他知道,自己若是将实情告诉了杨琼,对沈碧秋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陡然之间,何晏之发觉自己的内心竟还是向着沈碧秋的。纵使再厌恶那个人,但在生死存亡之际,他依然希望这个同自己血脉相连的人能够无灾无难。

何晏之于是垂下头,低低道了一句:“我不知道。”他自小浪荡惯了,从来都是信口雌黄面不改色,如今却是惴惴不安,甚至不敢看杨琼的眼睛。

杨琼盯着他,良久,吐出了两个字:“是么?”他依然紧紧抓着何晏之的手,缓声道,“沈碧秋所谋之大,绝不会是为效忠于杨玲珑。”他长长的指甲抠进了何晏之的掌心,几乎要抠出血来,“晏之,你哥哥他,到底想做甚么呢?”

何晏之深吸了一口气,依旧摇了摇头,口中说的还是那四个字:“我不知道。”

杨琼的手一点点松了开来,终于放开了何晏之,垂落在身旁。他的双眼木然地看着满是尘灰的幔帐顶,幽幽道:“就算你知道,你也是不会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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