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身为臣,又岂能无所顾忌、跋扈横行?
“公心与私心,根本无法在朝野议清。”朱常洛见他们没说话,继续道,“宦途是个大染缸,就算进去时清清白白,又有几人能洁身而退?愿洁身而退?朕自能容私心,天家就有江山永固的最大私心。”
这是三个人难得有的状态,皇帝确实和他们谈着心,没什么避讳。
而话语里竟听出了经年老吏般的体悟。
“《大学》有言: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朱常洛看着他们,“朕以为,江山之本在民。江山既稳固,卿等之私心才有根基。先有民心,方得江山。朕不会鲁莽动摇根基,沉疴不用猛药,朕自然知晓。父皇仍在,朕岂会轻言张江陵事?”
沈一贯懂这个意思,那就是说他们不会立刻被发现是“敌人”。
“卿等之担当,便是先助朕复有精兵以防不测。其余诸事,朕为何要那么做,自然还要请教卿等,拾遗补漏。仅就眼前而言,稍稍整训京营、勇卫营,稍稍开源而已,不会让卿等主持什么新政。”
“……那又如何谈得上再开新篇?”
朱常洛知道沈一贯问的是那又怎么配陪祀太庙,问的是回报,是后患。
于是他笑了起来:“稍稍理顺漕河,厘清盐政市易,筑了富国之基,那便已是开了新篇。朕知财计之难,新封五伯便是朕不吝恩赏,莫非卿等以为朕只封给武臣看的?”
说来说去,无非“圣君”一诺罢了。
可圣君之诺又如何?太祖英明神武,开国功臣多有世券,如今尚存几家?
王锡爵说这“非君用臣之道”,因为本质上威胁比许恩更多。
但他先跪了下来:“世人昔年皆以为臣乃新党,臣实赞同张江陵诸新政谋国殷切之心。劝其丁忧,只为他不遗世人以讥。如今臣也明白了,斯人若去,新政立止。如今君心甚笃,臣愿担当,再继张江陵之志!”
他是最没负担的一个,也是最容易说服自己的一个。
若说有什么能洗刷他的污名,那就是让世人知道他还是当年那个踹门质问张居正的王锡爵。
沈一贯、申时行又能怎么办?
皇帝摆明了用这种手段,他们只要不是想就把一生和后辈葬送在这里,眼下也只能先一同跪下说道:“臣愿附骥尾。”
“还是那句话,朕以为天下官吏俸薄是真的,非是要真的动摇江山根基。”朱常洛给他们吃着定心丸,“集君臣之智,总有两全妙法。若是寻不到,那朕也只能如卿等一般勉力调和。”
朱常洛一一扶了他们起身,三个阁臣看到皇帝的第一眼是他脸上的苦笑。
“既已受命,总该勉力一试啊。莫非将来让史馆记一笔,大明亡在朕与卿等这两三代君臣手上?智者常有,自不会尽数归过于亡国君臣。只会如朕与卿等读史一般,慨叹何时便气数已尽、难以回天。”
是申时行先说的话:“今日方知陛下忧国之重,尤胜老臣。”
“臣也领教了陛下天资,还盼陛下怜臣老懦。”沈一贯则这么说。
一时尽是君臣交心的模样。
只是赐膳让他们回去之后,朱常洛才又重新深思起来。
“陛下,何以如此施行?”田义谨慎地问了一句。
“大司马有言,撼动根基之战,只能草蛇灰线伏以千里,一战定乾坤而无弥久大乱。”朱常洛幽幽地望着南面的方向,“朕以为然。”
此后就并不多说。
天下有心人既然已经有猜测,就会有防备。
他的心思说与不说,其实并无不同。
此后阁臣权重,他们人人本就会被疑。
密奏横行,许多人则不知朱常洛将从中分析出多少东西来。
对他们三人明说出来,反而能掌握主动权。
也让他们看到真正能“明哲保身”的机会。
三人不论谁是想真心助他,但听完了今天的话,至少会默契地、不着痕迹地,将那些一定反抗的人促成一党,甚至有可能推举那党魁入阁。
毕竟他们已经和皇帝有过密议了,他们也同样能密奏。
大明并不需要、也不能打掉所有士绅大户,所以和皇帝默契地打这副牌,总比被作为牌来打更好。
这便是知道“领导”心意的好处。
有些话你别怕说,旁人自会做出有利于他们自己的选择。
……
这一天的午后,最后一条应在正月里过淮河的漕船终于是过了淮安的钞关,拿到了在运单上的签押。
“把帆都张起来!”
漕船头尾雕着雄狮,此刻沉沉地压在水面。
首尾细细丈量去,早过了漕河上寻常浅船的五丈二尺规制,竟有近七丈。
船宽也不是六尺,而是九尺有余。
船尾有凉亭般的小阁一座,此刻喊话之人一声令下,就有两个肤色黝黑但精壮的汉子跑起来。
一个到位于中间稍前的桅杆旁,一个爬到了小阁楼前面一点的步梯间顶上。
“起!起!起!”
号令之人看着一前一后两个忙碌的船工,嘴角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转身坐回到小阁楼里的桌椅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