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又一次嗅到他的男孩洗过澡后的清湿茉莉味,当他手抓地铁握环,听着一对外国游客夫妇争论“一会儿去酒店小费给3美元还是5美元”,又一次忍不住想低头吻一吻男孩靠在自己肩头的美丽脸庞,当事务所拿下新项目,他答应和前辈去酒吧庆祝,放了鸽子一个人留在公寓打开电视里的NBA转播,当他每年在旧年最后一夜,暗下决心该在新的一年回应汉娜或伊莎贝尔,拥有健全现代男子的标配——一位健全新女友,元旦节却整天关在房间内,忍不住把一只廉价红护腕伪造了一只又一只。滑稽,荒唐,可笑,离奇,怪诞,以及一切此类近义词、同义词,可以统统请上一大群,他坐在那堆词的脚趾下,自己也和词们一起嘲笑自己,拿着笔,拿着裁纸刀,拿着颜料和直尺,在嘲笑中画吧,画一个决定忘掉的人第一年忘不掉,画他第二年忘不掉,画他第三年忘不掉……年复一年画吧,系列讽刺画,年复一年寄向他用粗陋黑客技术得来的美国地址,他知道男孩不会知道,他相信男孩不必知道,一个决定忘掉的人已是可怜虫,一个决定忘掉竟忘不掉的人更是大笑话,怪物男孩向前冲,怪物男孩不需要向后转的可怜虫和大笑话,他仅仅想请美国佬的邮箱用“永远不会被打开”和“永远不会被发现”也嘲笑他,看吧,这些伪劣画作,德国和英国是无效镀金,年复一年并没有半点长进,活该没有一个上当受骗的买家,《历代笑话大全》里可记录了这最可笑的一条吗,一个决定忘掉的人第十年也依旧忘不掉,一秒钟都忘不掉。多么糟糕的执行力!多么志大才疏,眼高手低!就这还敢向上帝的考验叫板呐?就这居然还能骗来一个建筑奖?——到底建筑奖不是由上帝本人颁发!或许他学的到底是建筑,并不是拆除,他真正需要的是拆迁队,不用客气,十年了,全世界的拆迁队请一起来吧,呜哩哇啦讲着那五千多种像鸟像兽的语言,请进入他的头脑中一齐施工,请用尽各个国家合法的、非法的打砸、爆破、焚烧技巧,把那爱他的怪物留下的无垠宇宙全部拆除。
回到日本那年,他决定不再抵抗了,不再抵抗那后悔,每天准点和夜晚一起来临的后悔。在异乡,在陌生环境中假装他是对的更轻易些,回到故土,回到神奈川,并不必别的,任何一点海风,任何一只海鸟,任何一只海边的房子,任何房子有忘了锁上的院门,都是老考官,都老练地为他打叉,鲜红的大叉,一个接一个,密密麻麻,打在他每一个再度想起男孩的时刻。离开是错的,否决是错的,忘掉是错的。现在他能承认了。可他分明从第一天就知道。以他仙道彰的骄傲,他难道不知道他选择了一径躲进儿时的恐惧里?以他仙道彰的聪明,他难道不知道他选择了恐惧为他指引的那条最容易的路——逃避之路?以他仙道彰的知错犯错,他仍旧犟着头往错误方向走了十年。十年,错不在别处,错在做不到。如果做到了,将是辞了旧,将是迎了新,将是欢欢喜喜、潇潇洒洒每一年。可做不到,那犟着头走的十年才令他最终领受了这个答案,他做不到。最容易的一条道路,偏偏是最走不通的一条。做不到,做不到,他一步不停走了十年,他一步并未真正迈出,做不到,做不到。
一步也并未迈出的他,最终的自保方案,是幻想男孩也会一直爱他。尽管他的男孩已真正往前走去了,尽管他的男孩已经属于别人了,是的,上帝派男孩考验着别人的命运去了,上帝保佑那个技高人胆大的别人,会在从不退缩的考验里一次次明白那怪物是何等珍贵。上帝的嘲笑声中,他仍和他的荒唐词们住在一起,荒唐词是他死去的狗们,他和他的荒唐们一齐幻想他爱的男孩也依然爱他。除了男孩,换作任何一个正常的别人,他不至于那般自恋,那般熏醉于自己的魅力。可就像安徒生在一百多年前写了《海的女儿》,足令一千年后的读者仍相信小人鱼爱着王子,男孩的爱确实抵达了那临界值——不,男孩甚至像是令安徒生、格林兄弟见了他才萌生“要写点什么”的原初形象,当他们落笔,写出那不过因人类语言极限拘缚,仅捕捉到了他鼻尖一小片光影的东西,被隆重命名为童话。是的,怪物,童话的真谛是,最美的总是怪物——当怪物愿意为爱变成人的那一刻。怪物男孩对一个荒唐怪人的爱,确实印在一本经典童话故事的保证中,令他住进了那时间错乱、无坚不摧的永恒建筑物里。
那个星期三,在三井家再见到男孩五天后,他和藤真提了分手。当红主播照例故意问他:“为什么?说说嘛,还是不说啊?彰,两百多期《周三不撒谎》的倾诉机会呢,一次也不需要吗?正式分手前——哼你等我先劈腿三次吧——最后机会也不利用好吗,喂,最近超火的那个电阻率组合想上都没资格,你也太暴殄天物了吧仙道彰?这位建筑师,你真的不会憋爆炸吗?来,说说,说说嘛,最后一次邀请你做嘉宾,过期作废哦。”他需要倾诉,他知道,正常人谁不需要倾诉,但他不能需要,每回他预备张口,每回他刚试着怎样起头——为了他不会和荒唐词们一起爆炸,他又再度地沉默下去,因他想起男孩肯定不会倾诉,他的怪物男孩必定十五年里一次也未主动向人倾诉。在所有熬过去的方式里,男孩总选择——不,怪物根本就只懂得最沉默、最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