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去附近餐厅点餐,吩咐要有柏饼、煎茶。
他记得,对人人都分外和煦的仙道,那回私下对他的态度相当疏淡。他熟识那疏淡,是他一旦发觉一个令自己不悦的人想要挨拢,也会摆出的疏淡。
“你都这么对待手下败将吗?仙道彰?”他们一前一后走进一家叫“神户雄鸡”的平价日式快餐厅,各自翻开一本菜单时,他诘问对方,那回比赛他所在的翔阳队以5分之差惜败。
“谈不上。不过你们输了,确实责任在你。”
藤真问对方,何以见得。仙道从菜单上一样样点了煎饺、柏饼、猪排、炸牡蛎、可丽饼,点菜倒相当贴心,很照顾十多岁运动少年对高油脂、高蛋白质的需求。仙道是种提及实验数据的口吻,说他研究过藤真从高一到高二四个学期的比赛数据,胜率从55%逐次提升到59.5%,每学期多提升0.5%,自然不可能是天赐的奇迹,“注定背后有个超级控制狂。”对方说“超级控制狂”的口吻不过像点照烧鸡肉,“相当自恋的类型,觉得比起全队享受获胜的喜悦,他一人控制住有数学美感的胜率是更有挑战性的活计——关键是,他认为是更重要的活计。”
那是他的把戏第一次被戳穿。藤真记得那时他望着菜单上一道坚果菠菜沙拉的翠绿图片,暗沟中苔藓般阴冷,令人毫无食欲,他故意大声地点了单。他有种很淡的寥落感,但更多的是一类颤栗,像沐浴时被人偷窥,对方死死盯住的竟是自己最美而暗处的一处脓瘤,别人都只偷窥他的腰臀线。他禁不住问对方:“怎么样?那我算是你认识的怪人之一吗?”
对方看他一眼,算吧。他问,怎么怪?对方说,不愿好好当个美人,想要当个怪物。
他承认,第一次,他被“美人”这个词奉承到了。过去他觉得“美人”是“脂肪”的近义词,他从小到大,实在已听到腻心。他大约9岁时,国小三年级已学会早熟着同人恋爱,对方大抵是一位著名剧作家的亲戚?藤真已记不太清,只记得对方已懂得剽窃家族长辈的剧本台词,“健司,你是月落下令舟车倾覆的美人。”许多年里,不知多少人同样对他引用过这同一句,舟车在月下一回回倾覆,再不使人感到半点涟漪。他还以为仙道真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淡漠,从未注意过他的容貌。原来他只是更有城府,但也懂得在适当的时刻,不咸不淡地抛出一句杀人见血的调情。但那也并不足以令他心动,藤真健司可没那么容易心动。
高三那年,有一回,他和当时的男友花形透去高岛屋看电影,《爱如轻酪》,听名已知道是烂片。他的观点是所有标题里包含“美食”的文艺作品都是艺术自信匮乏、攀附食欲的破烂品。他们入场落座后,电影每多放一幕,他更多确定一点。一位美丽的日本少女,与一位俊俏的英国少年相恋,每当他们将要在一起,会先后冒出一个韩国人、俄国人、土耳其人、尼瓜多尔人来作破坏,没有这类异国政治阴谋时,也将有车祸、洪水、火山爆发、宗教战争、天降陨石来阻止这对小情儿,看起来就像不仅全世界反对他们在一起,外太阳系和宇宙黑洞也不很赞成,但你猜怎么着,他们最后还是吃着棒小伙牌轻酪司康饼(电影由该品牌投资制作),终成眷属。
影院里只有几对稀稀拉拉的情侣,他起初没留意到他们前面两排的一对,一对普通的、庸俗的、一点也不怪的情侣,那样你侬我侬着,说是来看电影,只为了寻一处黑灯瞎火的角落亲热,黑暗里,其中一个搂住另一个急迫吻着,显然的还在用手往下做更下流的动作,使得那被吻的一个失措着拍打对方胸脯。荧屏上英国少年带日本少女去利兹的薰衣草农场,一片高亮紫色,微微照亮了前排两人一瞬,他发现其中一个是仙道彰,他着实吃了一惊。他努力分辨着那被仙道搂在怀里亲吻的人,他以为是个和电影女主角同样娇滴滴的少女,荧幕里出现一座爆发的印度尼西亚火山,他成功借着艳冶的岩浆亮光,认出了湘北那个冰凉无情的男孩。很难形容他当时的感觉,非要说,他很像遭到了背叛。影片中正响起配乐,珍妮斯·艾恩正火上浇油地唱着,她了解十七岁的真谛,大家总选最漂亮的那一个。他知道,他必须控制那类自恋,认为每一个人一旦见识过自己,上帝般的自己,必然觉得他人食之无味。但他惯于那现实,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拥有的一种非凡本领,只要他想要,念咒似的,每一个人都将爱上自己。他以为一年前那个不咸不淡说自己是“美人”的仙道,是竭力抵御过他的美之煽动力才维持住了体面,可原来,他还真的只是不咸不淡地评一杯酒似的啊,因显然此刻他抱着那男孩,可是一点也不“不咸不淡”,荧幕上的爱情故事愈将熄灭似的,荧幕下那一股普通的、庸俗的、一点也不怪的爱意愈是呼之欲出。
藤真承认,他是那一刻对仙道心动的,带着一种上帝对虔诚佛教徒的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