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传来一阵“嘭哃”声。重物的落地声。以寡人的耳,马上知道八成是只大海鸟,贼鸥,信天翁,或者银鸥。靠海的住宅区,深夜院中忽然闯入一只发昏迷路的海鸟是很寻常的。年初,一只银鸥曾撞在后院的篮球架上,撞得昏死了,异族用大抵从电视上学来的胸外心脏按压法,将那扁毛畜牲救了回来。
男孩猛然从沙发上坐起。过去他一旦入睡,睡得不知多么沉甸。有一回地震,固然地震在神奈川比海鸟更常见,每年有震感的总有一二十回,那回大约有五级以上,桌椅、柜体和床均在大幅晃动,男孩并不醒来,叫异族抱起一同躲去了床下,仍酣睡不醒在异族怀中。这半年,寡人承认,男孩的睡眠也有了变化——巨变,从过去他总似梦在铜墙铁壁里,如今他睡在一只轻易会碎的喜鹊蛋壳中,稍稍一点响动,他将立马破壳而出。
很短的几秒内,男孩右手撑住沙发跳起,携了打着石膏的左臂,他快步向大门口走去,说是冲去或也尚可。这半年,或许是知道王国另几名继承人的虎视眈眈,夜间任何一点状况男孩均急切去探看。前来行刺的红胡须,前来上贡的蓝猫,他均第一时间发现,哦,还有那些鸟,松鼠,有一回是一条狗鹳,在跳着捉捕青蛙,有一回是邻居家孩子的遥控飞机。
男孩打开入户大门,雨声马上大起来,暗夜的雨势绵延,门廊的木板全浸得黑湿,院中的水泥坪已作了一只浅塘,篮球架站在塘中,渔夫似的,远处的树木在雨中摇曳,如远洋中的颠簸轮船,一只银鸥正扑着翅膀在院中飞——它将这院落认作小海也难免,湿重的翅膀令它飞一时,又跌下去,与“波浪”撞出嘭哃声。寡人就知道,银鸥,不过是一只银鸥。
男孩仍站在门口,他仍从上到下搜着雨幕,那种站在世界地图前,决心几分钟内准确搜到全部224个国家位置的人。他搜了一会儿,确认地图上只有空院子,篮球架,一只淋雨的海鸟和连天的水。他索性走出门,走下廊道阶梯,穿过“浅塘”,一径走到院门口。他打开院门,走出去,望向雨中的街道,街道也是小河了,往左,往右,都只是淙淙的水,他甚至往上看,甚至往下看,仿佛他搜索的失物,既可能从天而降,也可能破地而出。什么也没有。只有下雨的无人夜晚。
男孩忽然望向院门口的邮箱,一只最初大约漆成白色,渐渐成黄色,如今已成灰色的邮箱。森山老人在的时代,大抵定期会从中取出订阅的学术期刊吧。异族在的时候,偶尔也会收到一两本邮购书籍,《唐代佛教》《犯罪现场勘察手册》云云,听起来像他决心回到唐朝去捉拿一个奸杀了人的佛陀。对男孩而言,除了年初等待NCAA和学校的录取通知书那一向,邮箱是他从不关注的存在物。里头最多的东西除了广告,是信,粉丝来信。过去男孩从不查看,偶尔异族出于无聊,随机抽出一封,开彩票似的,他把信中的表白如中奖结果般念给男孩听。
男孩头一次主动走过去,打开了并未上锁的邮箱。他从中翻出一大摞信来,用未受伤的右臂尽数拢着,冒着雨,走回院子,穿过坪坝,走上楼梯,湿漉漉的回到客厅。
一堆信大约三四十封,男孩全都摊在地毯上。开始用单臂一封一封拆开来。那姿势令寡人想起半年前异族一只一只拆虾线。“流川君,好喜欢你哦,随信寄来一封写给你的诗,啊枫叶在飘,啊枫叶在飘,啊枫叶在飘,啊我的旗在飘……”“流川君,可以约会吗,一起吃冰淇淋、逛海洋馆怎么样,礼拜六晚6点在高岛屋南门……”诸如此类,每一封信都大同小异。
直到男孩拆到其中一封。寡人跳过去,看到了那张令男孩变了颜色,用印刷体打印出来、仅仅两行字的A4纸:
“不要每天去系里和出租房找我了,同学和室友也觉得困扰呢。我不在东京。你多保重。”
无头无尾。但寡人立马知道,是异族,信封上并没写明地址,但邮戳显示来自札幌。他在札幌似乎有一个正在参与的民俗博物馆项目?寄件时间是三月中旬,已是约五个月前。
让男孩不要去找他?这家伙可真够自作多情。可男孩白玉的脸庞,几乎变得惨白了。寡人感到一阵古怪,难道这男孩竟真的,真的至今每天去找他?难怪,寡人省过来,难怪过去每天黄昏前回家的男孩,最近总到入夜许久以后。“同学和室友也觉得困扰呢”,寡人再看一眼那信,几乎可听到异族带着那假笑,实则冷嘲、不耐烦的口吻,是他一旦脱离间谍身份,真正的口吻。这无礼的家伙!他信里甚至连对男孩的敬称都没有,他该称尊贵的殿下!落款也没有,他该自称罪该万死的老奴!无礼!忒无礼!果真是乱臣贼子!男孩仍怔怔拿着那信,两句冷语而已,又不是一张朝贡清单,列满黄金、象牙、香料和珠宝,何以核对那样久。
男孩终于回过神时,他一把将那纸揉作一团,狠狠砸向了地面。理应发出轰天响——灌篮得分的轰天响,那埃及地毯上绘着的太阳神,勒令纸团没出任何声音。当窗外再度传来一声嘭哃,男孩被激怒的面颊忽又变得惘惘的了,隐带着一点希冀,他依旧从地毯上立起来,快速走向家门口。很不必看,寡人心想,必定还是那只银鸥。男孩仍然猛拉开房门,果然,大雨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