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半,天暗下来。
林雪春坐在门边, 瞧着外头的毛孩子, 恨恨道:“我老觉着这小子不安好心。”
宋于秋垂着眼皮拿小刀, 一下一下的削铅笔。
“该睡了。”
眼皮不带抬一下。
林雪春瞪圆火眼金睛,瞧见陆珣亦步亦趋跟着阿汀, 愈发笃定:“不安好心!”
“你想想, 他弄成那副样子,不去找山下神婆的屋,做什么大老远绕到咱家门口躺着?我看他就是面上装傻, 心里算盘打得精。”
仿佛揭穿骇人听闻的真相, 她拍拍宋于秋的胳膊,“他是不是打阿汀的坏主意?”
宋于秋:“该睡了。”
林雪春猛地转过脸, 眼角抽动:“你嫌我烦直说,不想搭理我就憋着。我就问你, 陆小子这事, 咱们是不是得防着点?”
“……八字没一撇的事, 别乱想,早点睡。”
宋于秋说完放下削好的铅笔,起身往楼上走了。
“切。”
“半天憋不出一个屁,多说几个字要你命似的。”
偏头瞥见儿子趴在床上晃腿看书, 林雪春一个巴掌盖脑袋:“宋敬冬你又在床上看书是吧?”
宋敬冬二话不说爬起来, 脊背直如尺。
林雪春对此的评价是:“欠抽。”
“今晚怎么睡?”宋敬冬问:“我打地铺?”
不知谁给陆珣起的‘小怪物’外号, 实际上他穿他的去年的衣服, 还嫌短一截。
家里只有三张木板床, 楼下这张床宽一米五不到,很难挤下两个大伙子。
更何况就算他愿意挤……
那小子绝对会把他踹下来吧??
林雪春才想起这茬,一拍脑袋,搬出春天的被套来。
“阿香那女人,当妈太不厚道。不光成天又打又骂……算了,我朝死人说道个什么劲儿。他家那屋八百年没洗过,脏得要命,米面堆在缸里发臭。”
“我洗了一早上还没洗完,腰疼都犯了。”
三两言语间顺势把旧草席找出来,铺好,足够对付一晚上了。
“你先搁地板睡一晚,明天我把隔壁屋整出来就行。”
“行,反正地上凉快。”
宋敬冬没大所谓地躺下去,来回翻两个面,挥手:“妈你睡去吧。”
林雪春拍拍手,忽然叮嘱:“看着点。”
宋敬冬:?
“看着点那小子。”她朝外头努下巴,“人家说了十五六岁女孩子容易出事,你得看好你妹妹,省得不明不白被骗走了,知道不?”
明明白白拉走咋办?
宋敬冬不知道,宋敬冬也不敢问,点点头就把老妈子推上楼去睡觉。
屋外,阿汀刚洗完脸。
八十年代初还算贫瘠,牙刷牙膏这类玩意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老一辈有时用淡盐水漱口凑数。小孩们也不爱用,被爸妈抓着摁着才肯敷衍地刷两下。
至于一日三餐饭后刷牙的,数来数去独他们家小屋。
许是爸妈在北通住过的缘故,家里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但牙膏皂角没缺过。
于是陆珣今晚得到人生最初的牙刷一支,眼皮上下扑腾瞧阿汀那两只手,学她挤牙膏。
阿汀留意到他的观察,好奇看向他:“你不会这个啊?”
还真不会。
陆珣四五岁的时候还住在城里,左邻右舍天天一字排开,站在外头刷牙洗脸。有大人捉弄他,哄他吃坏掉的牙膏。
半管牙膏进肚子,害得他趴在水盆边吐了一早上。
后来回村子,阿香半疯癫,陆珣彻底有娘生没娘养,一年到头吃不饱穿不暖,更没有功夫折腾这个。
要不是老大夫扣着他拔牙,现在应该是一口歪斜的烂牙齿。
阿汀从他的沉默里读出否定,有点儿诧异:“可是你牙齿长得很好,我还以为……”
以为阿香至少把该教的东西教给儿子。
但原来没有。
他的一切全是自己胡乱摸索出来的,难怪不大寻常。
阿汀绝没有看笑话的意思。她是个很细心很小心的姑娘,在确定别人愿意承受之前,连同情这样敏感的情绪都不会拿出来用。
不过陆珣还是疑心自己受到嘲笑,立即凶凶地亮出一口细密大牙。
不会刷牙怎么了?
他会磨牙,向阿猫阿狗学得。
这牙齿照样长得平平整整,还是白花花的。
阿汀点点头,非常认真:“你很厉害。”
同样的情形换成她,应该没办法活到现在。
哼。
陆珣一脸‘我不厉害谁厉害’的狂妄。
他肯给的表情比以前多很多,这是一桩天大的好事。
阿汀笑乎乎地举起牙刷,探进牙口深处。
她是蹲着的,陆珣也蹲着,有样学样地刷牙。
她刷左边他刷左边,她刷右边他刷右边,像是对着镜子刷牙。
连她灌一口水,在鼓鼓的脸颊里来回晃荡四下,再吐出一口白沫。他也要咕噜四下,多一下少一下都不行,再吐掉。
阿汀歪着脑袋问:“感觉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