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美荷楼
梅思在台湾,连住了两周,先是在高雄,后又去台北,在传芳家里住了四天,柏翠与丈夫陪伴菊霜北上汇合,大家去了圆山。
因梅思与菊霜都是难得来一次,柏翠自然隆重款待,何思连开着车,把什么阿里山、日月潭都玩过一遍,一直到了六月十四号,阖家去机场送别菊霜,传芳与宝凝也来了,好在是直飞印尼,在高雄就能登机,倘若是要往欧美,就得去台北,中正国际机场,前一年刚刚通航的。
菊霜紧握着梅思的手,两眼泪汪汪:“这些年真是苦了你,千难万险,保存了母亲的遗物。”
就在自己贴身的口袋里,放了一枚钻石胸针,紧贴着皮肉,滚烫滚烫,小妹当时说:“知道姐姐不缺钱,是母亲留下来的,做个留念。”
柏翠叹道:“可惜了那帽花,这些年总没能找回来。”
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再难寻回。
菊霜眼望梅思,很是恳切地说:“小妹啊,咱们姐妹三个,你最聪明,最有志气,也最是执拗,几十年风风雨雨,一个人亏你熬了下来,只是人太好胜了,便自己受苦,世道如此,又是何必呢?你但凡把那固执的性子减两分,也能过得轻松些。”
小妹太要强,不肯沾男人半分光,落得凡事都要自己操持,没有个遮风避雨的靠山,这世界纵然再怎样讲平等,终究是男人占先,她倒是硬气了,只是却也太苦,让人看了心疼,倘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却是自己的亲小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
菊霜便望向柏翠,柏翠会意:“大姐,你放心,不比印尼,香港和台湾一条水就到,台湾如今,看看也有点像是要变的样子,我去香港自然方便,她来台湾,也不再那么为难,我和弟妹都在这里,大家时常聚聚,也热闹。”
七九年的年底,美丽岛杂志社那件事真是震动,又打又砸,到处抓人,就在高雄啊,那一阵自己都不敢上街,深夜和丈夫悄悄嘀咕这事:“莫非又是一次四一二?”
那还是当年听瑞成讲的,瑞成其实是讲给小妹听:“……四月十二号,大肆搜捕共产党,杀死许多人。”
小妹扳着手指计算,抬起头睁圆眼睛望着他:“民国十六年啊,那一年我五岁,哥哥七岁,你怎么都记得?”
瑞成失笑:“我又不是甘罗,哪有那样的天才?是先生讲的。”
柏翠也晓得的,教授国文的楚先生,很喜欢瑞成,仿佛把瑞成当成了大人,有时候只有两个人在,便和瑞成讲从前的事,声音总是压得低低的,让瑞成也不由自主屏息凝神,呼吸都细微了,此时把先生的话讲给小妹听,紧绷的面上隐然一丝傲然。
一转眼瑞成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他是那样的年轻啊!
黑暗的房间里,丈夫听到自己的联想,轻轻摇头:“只怕如今已经比不得当年。”
美国不会答应的,如果还是在大陆,蒋氏政权可以不在意美国的意见,然而孤悬海岛,对面是强悍的大陆,国民政府势如累卵,虽然美国已经与国民政府断交,但外交关系的断绝,不代表美国从此对台湾就无影响力,台湾还是指望美国的支持,在这种情况下,只怕要在一定程度上尊重“美式民主”。
最终果然没有人为此而死,就连柏翠也察觉到,空气变了。
这只怕还是因为老蒋先生死了,小蒋先生终究没有父亲的威权,纵然有心那样干,也做不成。
台湾是这样的情形,小妹今后要来探望,该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皱眉头,这么多年,她就没有来过。
柏翠用眼神示意菊霜:尽管放心,小妹的事包在我身上,定要为她找一个如意郎君。小妹的人生,太多波折,瞧瞧她这几十年,又是延安,又是桂林,江陵香港,尽情折腾,孤身无靠,多少磨折都要自己扛,这一回见面,虽不到皮包骨,也好不多少,清高倒是清高了,好像深山里的梅花,不染凡尘的,可是让人实在揪心。
几个人在机场难舍难分,梅思拉着菊霜的手,眼泪不住地流,再会难期了,大姐在印尼,归国一次万水千山,很是不易,虽然都说着“下次再见”,却都肚内明白,下一回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这次也许就是最后一面。
到了这个年纪,经历许多世事,意识形态的分歧都已经不很在意,两个姐姐没有着力劝自己,自己也没想多申述主张,更浓烈的是深深的姊妹之情,当年自己从延安狼狈归来,在平乐待不住,终究出走桂林,大小箱笼带去的,除了母亲的体己,也有大姐的赠送。
那个时候二姐没有力气帮自己,大姐正在得意,夫婿腾达,她便能拿出钱来,为自己置办东西,黄包车拉出大宅门的藤箱中,有大姐送的衣料和花旗参,全套的胭脂香粉雪花膏。
出走桂林,这些瓶瓶罐罐本不想带,卖弄姿色很是无聊,传芳便劝:“是大姐的一番心意,你不带,她多伤心?”
自己笑道:“留给姐姐吧。”
传芳噗嗤乐出声,回身一指:“你看看我那柜子上,还少么?”
自己一望,果然是,高高低低的玻璃瓶瓷瓶,整整齐齐排了两列,仿佛清晨出操一般,三星的玫瑰粉,旁氏的白玉霜,此外还有什么玉容膏、艳颜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