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元年九月,新皇登基,改年号建安,帝都更名长平。
多年战火洗礼,各路枭雄你方唱罢我登场,今日你登基、明日他称王,皇宫来来回回进进出出,连着办登基大典,比菜市场都热闹。
今日又是一位新皇登基——半个月前刚登基的“旧皇”伏诛,跟随他的一众“乱臣贼子”已然下了大狱,等待处决。
新皇俭省,一贯不爱铺张浪费,因而这次的登基大典办得低调异常,意思意思把最关键的几个环节走了走,便算登基了。
但再俭省,晚间泰安殿宴群臣总是免不了的。
泰安殿外停满了各色马车,俱是群臣送的贺礼。
新皇不爱这些,原是打算蠲了这环节,不过他是马背上打天下的帝王,沙场并肩奋战的兄弟们定要热热闹闹来送点东西,又再三保证不劳民伤财,估摸送的是刀剑盔甲马匹等战利品,想来无碍,新皇只好随他们。
苏景同懒洋洋地靠在泰安殿外的马车的笼子里,作为贺礼,他被装扮得十分到位。
笼子空间狭窄,选用的折磨人专用笼子,站不起来,躺不下去,只能用不舒服的姿势艰难坐着或者跪着。好在苏景同不嫌弃,慢吞吞调整个能接受的姿势,懒骨头一靠,感觉人又活了。
他双手双脚上锁着厚重的镣铐,送他的人大约太怕他跑了,镣铐戴得结结实实,在他无甚血色的皮肤上摩擦出几道暗红。他轻轻转动酸麻的手腕,感受到一阵刺痛,继而一点温热涌了出来,沿着手腕缓缓流淌到指尖。
苏景同漫无边际地想:唔……大概是磨破了。
他双眼蒙着黑布,视线一片漆黑,被剥夺视觉后,耳朵变得格外灵敏,他听到马车外宫女太监提着东西匆匆来回,听到殿内举杯觥筹,听到旁边树下两只虫儿在鸣叫,还听到并不温柔的夜风,吹动马车的门帘。
真是种新奇的体验……
泰安殿的礼乐声停了,往常登基大典的宴群臣起码要上一个时辰的歌舞,酒过三巡,再献礼。新皇顾朔捏着鼻子听了两首曲子,实在难耐,叫停了。
苏景同无声无息地勾起唇角,顾朔还是老样子,明明是金尊玉贵的正统皇子出身,偏偏像个泥腿子,一听音乐就浑身刺挠,对牛弹琴四个字,简直为他量身定做。
他都能想象顾朔在泰安殿沉稳地端着酒杯,不动声色,却又在心里叨叨吵死了的神情。
顾朔从小到大学的都是皇家体统,惯来四平八稳不动如山,从不表示自己的喜恶,面对最讨厌的事物,都能优雅面对侃侃而谈,以至于苏景同很长一段时间都误以为顾朔这位气度非凡的皇子殿下,像宫中的其他皇子公主一般,喜爱音乐。
在他俩还没决裂前,准确来说,是他单方面讨好顾朔的那段时间,整天孔雀似地在顾朔面前开屏,又忘了从哪学来的追人小技巧,非要为他演奏琴曲,弹得顾朔耳朵嗡嗡,怪自己长了耳朵,又怪自己来错了时候,不该喝茶,若是喝酒起码还能装醉。
顾朔不是折磨自己的人,立刻叫了酒。
可惜他酒量差得有够可以,一杯倒,装醉成了真醉。
苏景同拒绝了车辇和宫人,亲自扶他回宫殿的路上,没话找话问他弹得好听吗,顾朔酒醉,理智崩盘,真话秃噜出来,“吵。”
苏景同:?
苏景同:??
下一瞬,尊贵的皇子殿下被炸毛的苏景同扔给了随行太监,“潘启,去给你主子抓俩蝈蝈,他听什么音乐,他就配听蝈蝈叫!”
苏景同转身的时候,仿佛听到了顾朔的闷笑声,但是那声音极浅极低,又短促,苏景同望去,只看到顾朔醉得不省人事的脸,那声闷笑,倒像是夜风中的一场幻听。
定是听差了。
苏景同大步流星往回走,太监潘启欲言又止,踌躇再三:“世子殿下……”
苏景同头也不回:“抓不着蝈蝈就抓蛐蛐,实在不行抓俩小狗对着叫。”
“不是,殿下……”潘启吭哧吭哧说:“您走反了……”
苏景同沉默了一瞬,这倒霉皇宫四面八方建得差不离,他方向感又着实不大好,面前这条黑黢黢的路,夜色中虽然看不分明,但隐隐约约像去后宫的……
可不就走错了么。
苏景同在心里碎成了两半,什么倒霉皇宫,建得毫无区分度。
他从容不迫但又灰溜溜地换个方向走,气焰矮了一大截,连身影都变得渺小起来。
当晚,苏景同闯进好友左正卿家,把已经睡着的左大公子拖起来,研究顾朔到底是什么意思。
左大公子平生没尝过喜欢是什么滋味,恋爱史为零,但热衷于为苏景同出谋划策,并自信满满算无遗策。
他俩一个敢讲,一个敢听。
两位后来被称为大周四大智囊之二的军师,经过一晚上的激烈讨论,郑重其事地得出结论:顾朔不爱听音乐。
苏景同和左正卿观察入微,顾朔难耐时,大拇指和食指会微不可察地互相摩挲,弹琴时苏景同确定他摩挲手指了!
原来是不爱听音乐!
苏景同原地满血复活,一颗被戳得破破烂烂的心瞬间修补完毕,并尊称左大公子一声“妙手圣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