珀色的眼瞳正失焦地散着。
如果不立刻进行复温,无声息的低体温将会在几个小时之内带走他的生命。
显然随行的阿使德里还没有发现这一点。
见状,执失思为马上往后退了一步:“我这就去!”
李明夷继续检查史朝义的情况,眼神不觉停了一瞬——
如果没有他这个意外的时空旅客出现,史朝义会死在今天吗?
或者,在本来没有他的这段历史中,对方并没有调查这场瘴气,也没有感染疟疾。
而若是他刚才真的拒绝了史朝清,放任这场动乱的重要人物死去。
——这种自以为是的选择,可能把历史的车轮推向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吗?
“东西备好了。”
执失思为气喘吁吁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把水温调到比人体热一些、但不会烫伤的程度,多准备几盆。”一边吩咐,李明夷一边将史朝义的手脚近端用绳子捆紧。
沉默了许久的阿使德里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这是做什么?”
“复温前的准备。”李明夷扔了一条绳子给他,示意他照做,“热水会促进血流,如果冷的血液进入心脏或者大脑,他只会死得更快。”
先复温最容易的四肢,相当于把血液“捂热”。但在此之前,必须保护好重要的心脑。
随着两人动手,执失思为也把兑好的热水搬到了床上。
回心的血流已经被暂时阻断,李明夷把史朝义冰冷的手脚分别泡进热水盆里,淹没至肘部和膝盖。
接着,取出一根金属的鼻咽通气管。
史朝清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门口,正狭长了眼眸盯着他的手。
“这是?”
“救命的东西,你也用过的。”说着,李明夷抬起史朝义的脸,快速而准确将通气管插了进去。
执失思为和阿使德里同时咽了口唾沫。
“别发呆了。”李明夷瞥了他们一眼,把面罩盖了上去,“热水。”
执失思为赶紧把水盆端过去。
之前麻醉所用的竹管,现在刚好可以继续使用,带着蒸汽的温热空气通过面罩和通气管,直接将热量传导到呼吸道中。
这样,就可以保证心肺优先复苏。
做完气道复温,李明夷逐个慢慢解开他四肢上的绳子。
安静的空气中,仿佛能听到血液慢慢向心腔流淌的声音。
片刻。
那双搭下的眼缓缓睁开。
“……李先生?”
模糊重叠的视野中,那张无甚表情的中原面孔出现在眼前。史朝义慢慢压着眼,试图看得更清,忽然听得身侧之人砰然一声跪下。
是阿使德里。
他跪在地上,心有余悸地闭上眼睛。
按小主人的性情,不管是因为被设计还是巧合,自己拖累了少主,被开除军籍、甚至打死都在所难免。而要是害得少主连命都没了,只怕他能在死前欣赏一百种酷刑。
不得不承认,他算是被这中原医救了一回。
“属下无能。”阿使德里向前深深俯首,“还请少主看在多年主仆情分上,将我的尸首带回漠北。”
“啧。”史朝清不为所动地看着他压低的背脊,仿佛觉得这表演还不够有趣。
“既然无能,就该好好进学。”史朝义转过眼眸,瞥他一眼,目光之中并无太深的谴责,“学成之后,再把你的学识带回漠北。”
万万没料到他会这样说,阿使德里趴着的肩膀不住颤抖。
这对兄弟的性情实在不像亲生的。
李明夷想到了远在陈留的谢望和谢照。
不过,史朝义的仁慈恐怕也仅局限于自己的族人。地理、文化和历史的差异像一道难以融和的天堑,横亘在两个民族之间。造成隔阂的,绝不止是一场战乱。
似乎觉得这一幕实在乏味,史朝清看了两眼,便扭头走开了。
“看来又是先生出手相救。”
温热的血液流淌在四肢百骸,史朝义的神志很快恢复清醒,只觉得还有些虚冷。
他郑重地抬眸:“我们突厥一族绝不会亏待自己的恩人。”
这话存疑——就在刚才,史朝清还在声称要屠镇。
李明夷姑且不提此事,提醒他:“你只是暂时恢复,疟疾会反复发作。”
史朝义似乎明白了什么:“先生若有治疗的办法,请尽管一用。”
李明夷取出新鲜出炉的青蒿素粉末。
“这是可以根治疟疾的药物。”他顿了一顿,话锋随即一转,单刀直入地告诉对方,“但也可能致人死地。”
听到这话,史朝义闭了闭眼,短暂地思虑了一瞬。
“即便我就此身死,燕军也绝不会为难你。”
大燕的征途才刚刚开始,他绝不可止步九门。
史朝义睁开眼睛,远望南国。
那里有他们前半生未曾企及的丰饶土地,山川江河。
李唐一族,早已不复太宗风骨,实在不配这大好河山。
既然苍天生他于乱世,又岂能不争天地,不为枭雄?
既然要争要抢,那便宁可身死,也不能为病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