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未了的心结(1 / 1)

作者:沈东生

黄伯伯正在抢救室里,命悬一线,危在旦夕,能不能救回来,要问天老爷了。

黄伯伯是一个要死快的人了,照道理,逝者为大,不该再议论伊了。

不过,黄伯伯还有一桩没有了结的心愿,是半辈子的纠结,假使一翘辫子,带着这桩未了的心结去见了阎罗王,叫人不免有点扼腕。再讲这桩事体本身也有点警世意义。所以,专门辟一个章节专门来讲一讲。

讲这桩事体前头,先要讲讲上海的一句俚语:“托了一个黄伯伯”,意思是讲把事体托付给了脱头落襻的人,就是托错了人,到头来肯定一场空。可见,在上海地方,"黄伯伯"的称谓是贬人的闲话。

黄伯伯其实姓李,弄堂里的人却都叫伊黄伯伯,叫到后来,弄堂里的人几乎已经不记得伊姓李了。可见黄伯伯在弄堂里是人微言轻的。

弄堂里的晚辈、小囡一叫伊“黄伯伯”,黄伯伯就会光火,在小囡面前伊还想要有点尊严的,就会一记头挞打上去。

头挞虽然不重,小囡都有点摸不着头脑。问伊:"为啥打人?"

伊讲:"侬骂人。"

小囡当然听得糊涂,弄不明白错在哪里。

大人则暗暗好笑,背过身,对小囡讲::"侬要记牢,做人要踏实牢靠,否则就要变成"黄伯伯"了。

黄伯伯听到了,也只好无奈地苦笑而已。

其实,黄伯伯并非真的办事不牢靠,只是脾气倔,自家管自家,一条道走到黑,非要分出个子丑寅卯来,结果常常碰得头破血流,还不晓得啥道理。

解放前夕,上海的四面八方都是枪炮声,马路上溜达着搞破坏的特务,码头上工人差不多都逃光了,黄伯伯戴上红袖章,参加了护厂队,死都不怕,一腔热血,凭着身躯为保护码头的财产立下过汗马功劳。解放后被提拔做干部了,不过,黄伯伯嫌做干部收入低,还是五斤哼六斤地在码头上抗大包,堆桩头,有人问伊,为啥不坐办公室。他的回答倒也蛮实惠的:“我天生是码头工的料。做生活,津贴高,收入好。"等到后来,干部待遇上去了,派给黄伯伯的一张办公台子,不晓得啥辰光已经被人搬出了办公室。看起来黄伯伯有点戆,不过人各有志,别人也没啥闲话好说。

再讲,从外表看,他也确实像做码头生活的人:人高马大,威猛无比,浓眉大眼,一脸正气。也因为有这副外表,讨小姑娘喜欢,所以寻了个香烟厂的漂亮女工做了老婆,从此黄伯伯得了“妻管严”,讲闲话也要看看三四再讲。不过,老婆号称香烟厂一枝花,人还贤惠。算圆满了。

讲到黄伯伯执着了半辈子的心结,就有点让人大跌眼镜了。

想当初,因为黄伯伯是码头的功臣,待遇蛮高的,一个月一百多块工资,还有超额奖励,记件制算成工资,一个月要近二百块工资。算起来黄伯伯赚的真不算少。侬想想看,当年国家主席也只有五百块工资。再加上黄伯伯的老婆李家婶婶又在香烟厂做生活,工资也不低,黄伯伯当然觉得财大气粗。

讨老婆的辰光,黄伯伯摸到了额骨头上的一块伤疤,这块疤是小辰光,看到有铜钿人家结婚,想轧进去凑闹猛,被保镖一把拖出来:“穷瘪三也来钆闹猛,晦气。”一把被掼了出去,在煤丝路面上搓出去老远,额骨头搓得血淋淌滴,留下的伤疤消也消不掉。黄伯伯想想,现在穷瘪三要也结婚了,也出头了,豪气万丈起来,跟老婆讲:“也要办婚礼,要办一场像像样样的婚礼。”黄伯伯摸出所有积蓄,一弄堂里的人统统出动,左邻右舍统统把眠床翻掉,摆起了圆台面,大油筒砌的炉子弄了好几只,一字排开,排门板搭的料理台,上头小菜堆得像小山,码头食堂的饭师傅也请来了,头戴白颜色高帽子,在炉子前头一字排开,一手端炒锅,一手握大勺,炒菜声“乒乒乓乓”传得老老远,香咪道飘遍了整条弄堂,开席前头,炮仗放得震天响,整条弄堂的地上像铺上了一条红地毯。开席的辰光,码头上的领导也来了,弄堂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统统上台面,香烟挺吃,老酒挺喝,小菜吃也吃不光,吃好了,还带点回去,明早中饭,加上夜饭统统不要烧了……

一个礼拜以后,弄堂里谈的还是黄伯伯结婚吃喜酒的事体。也算是风光了一把。黄伯伯要的就是这种排场,觉得值了。

当然,暗地里也有人讲:“戆浮尸,钞票用不掉了。”

弄堂里,这种吃了人家,用了人家,还要嫌鄙人家的人总归有的。确实有点不地道。

还是老年记人讲的对:好人有好报。果然,黄伯伯隔年就生了个大胖儿子,长得像黄伯伯,眼睛又大又圆像桂圆,乌黑水灵,还白白胖胖,黄伯伯开心得抱着儿子走东家串西门,收获了一大堆的夸奖,困梦头里也会笑醒。

黄伯伯计划好了,明年再生个女儿,就收工歇搁。到辰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讲得响,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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