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当人质的脾气这麽大。」
……
如李无相所料。一刻钟之后,他听到主屋屋顶轻轻一声脆响,似乎是有人落在了上面。
曾剑秋说得的确没错,赵奇的轻身功夫比不上他。他之前把深藏淤泥里的那些武器丢在院子里时,自己完全没留意,而此刻却又像那晚一样,听见赵奇的动静了。
但他只握着刀丶跨着门槛站着丶靠着门框盯着曾剑秋,装作什麽都没听到。
随后屋顶又轻轻响了几声,那该是赵奇拨开了瓦片,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声音,该是他轻轻弄开了瓦片下面混着稻草的灰层。李无相几乎能想像得出赵奇的样子了——面色凝重丶趴在屋顶,小心翼翼地从弄出的小缝隙往屋内看。
随后是极轻微的衣袂晃动声,再过片刻,前院门被推开了。赵奇身后负剑,左手执拂尘,右手背在身后,飘然而入。
李无相立即长呼一口气,紧张地低声叫:「师父……」
赵奇面无表情,微微一点头,大步走过来:「薛家小姑娘说,你捉到个人?」
「是,我早上——」
赵奇一摆手,跨进屋内,目光盯在曾剑秋身上。看了片刻才问:「怎麽捉到的?」
「天还没怎麽亮的时候这人闯进来的,浑身是血,想要胁迫我。但他没想到我从前也学过些功夫的,我也没想到他还有重伤在身……我也不知道怎麽的,几下子就跟宝瓶把他给制伏了……啊,最后是宝瓶用门栓把他敲晕的。」
「门栓?」赵奇飞快笑了一下,又板起脸,噌的一声抽出背后长剑,走到曾剑秋身边。
他瞧见此人是昏迷过去的,身上都是血痕泥污,就将剑锋向下丶飞快在他脚腕上一挑——
一个伤口绽了出来,鲜血重流。他看得出这伤似乎是新伤,该是一两天前留下的,有些已经愈合了,甚至还混杂着泥污脓水……腿脚竟是几乎被废掉了。
曾剑秋转醒过来。
赵奇就将剑往身后一挽,踱了两步:「朋友,我认得你?」
曾剑秋含恨一唾:「呸!妖道!」
「看来你认得我。」赵奇点点头,「我这弟子的小朋友说,你逼迫他们对我下毒,又说我无恶不作?现在当着我的面说说,我都做了什麽?」
曾剑秋对他怒目而视:「你自己不清楚吗?!我家人就是叫你害死的,我丶我丶我……你在我们镇上,你丶你……呸!狗贼!大小一对狗贼!小子你等着吧,你们这儿也要遭殃了!反正他会妖法!」
好啊。一个笨嘴拙舌的蠢东西。赵奇点点头,看李无相:「他都说了什麽?」
「他……」赵奇看到李无相的目光在自己与曾剑秋身上稍一游移,才低声说,「说师父你做法害人……叫我毒杀你,又说,你吸人阳寿。」
赵奇心里微微一跳,盯着李无相:「你信麽?」
「不信,我立即不听了。」
赵奇沉默片刻,看着李无相。
真是晦气,就要收尾,来了这麽个麻烦。不过也是庆幸。昨晚对这弟子已经很失望了,没想到竟然是自己看差了……他这听话原来不是因为狠心手辣,而是个愚忠愚孝?
思忖片刻,他叹了口气,轻声道:「愚哉世人,明明生也,而以为死!继业,他这话说对了一半,为师一路经过几个村镇,倒的确算得上是吸了人的阳寿。」
他看见李无相霍然抬头,眼里全是迷茫:「啊?!」
「但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别人。」
曾剑秋怒喝:「你放屁!」
赵奇摇摇头,走到屋内的凳上坐下丶将剑横置膝头,又无奈笑笑:「继业,为师问你,你们李家湾每到耕作农忙的时候,青壮吃什麽,妇孺老幼吃什麽?」
李无相愣了半晌,才说:「我们……我不大清楚,可我听说,青壮要吃些好的,老弱妇人会把口粮省下来些,再……再有多的,喂喂孩子,大概是这样吧。」
赵奇点了下头:「是因为青壮要下地耕作,吃不饱,就耕作不好,耕作不好收成不好,全要饿死。一座村镇,要是老弱多些丶青壮少些,过不了多少年再去看,就会瞧见个断壁残垣的凄惨景象,这是因为负担太重,无法供养了。」
「因此有些镇主,会求我做一件事——起咒丶做法丶请神,以老弱的寿元去补足够青壮的寿元,又叫那些嗷嗷待哺的幼儿成长得快些,好能尽快挣得吃食。这样,老弱可能会死,但更多人因此而活,这镇子最终也就不至于沦落到个衰败的惨境,这个道理,你能懂麽?」
换做寻常贱民,赵奇觉得或许很难想得清楚,而会仅有一种牲畜般的本能同情。可自己这弟子既然从前是世家出身,那应该就用不着多费口舌了。
果然,他瞧见李无相只略一皱眉,立即释然地吐出口气:「我懂了,师父,我父亲从前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掌权一方,要有权衡取舍,无论怎麽做都无法叫人人都满意的,可要往大处和高处看。」
曾剑秋双目圆瞪,声音嘶哑地怒骂道:「一对没人性的畜牲!尤其你这小畜牲!心狠手辣!早晚一天轮到你!你丶你丶你们!」
赵奇心中一片舒畅。除了舒畅,竟还有些稍稍动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