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第二天雨没停,反而更大了。不过就在倾盆的暴雨中,李无相看到一队镇兵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落汤鸡似的从薛家门前经过,往璧山上去了。之前王家人说赵奇要鲜虎骨,他以为是为了泡酒滋补之类,因此镇主才殷勤地急着催,眼下看,是真有急用,他不知道是不是要炼丹或者给什麽人治病。
到第三天晌午的时候,雨稍微停歇了一阵,从大暴雨变成蒙蒙细雨,这时薛宝瓶就出了门。金水河的水势已长得很大,浑浊的河水卷着枯枝败叶和碎木滚滚而下,离岸边只有四五尺高。而河边的道路上全是水坑和烂泥,几乎无法下脚。
薛宝瓶就沿着墙根地势稍高些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走,但还是溅得半身是泥,差点将鞋子也陷进去。她慢慢地过了桥头,终于看见镇上也有别人出了门,大多神色匆匆,该是往镇主家开的杂货铺子里去采买些东西,以防过几天真的洪泛,被困在家里了。
李无相叫她想法儿被人注意到,这法子她倒是用不着想——原本是个小康之家,只有一个女儿,父母却在许多年前害病双双死了,家当又被王猎户家搬空,这种事在镇上自然是极好的谈资,可在茶馀饭后念叨许多年。更别提两家孤零零地住在镇东头,其中一家又是有名的恶人,有两个年轻力壮丶人人避之不及的儿子,就更难免再生出许多更不堪入耳的猜测。
于是她只低头转了一圈,便收获许多眼神和隐约不清的言语,然后做出羞怯慌张的样子,又调头慢慢回到家里了。到第三天丶第四天的时候,薛宝瓶又冒雨出了三次门,最远时走到了镇西的陈家铺子,用一对青瓷碗换了一袋生虫的小米。
到第五天时,李无相想要的机会来了,而且远比他预想的更加具有悲惨的冲击力,但也更加合情合理——
上午的雨刚变小些,河里就有浮尸伴随着建筑的碎片漂下来了。金水的镇民们对此竟并不惊慌,而有许多人家冒雨出了门,全带着末端有钩子的长竹竿。起先,李无相以为他们是因为连年水患准备了救人的工具,但之后发现自己猜错了。
相当多的人跑到了镇东头,因为这里更加靠近河流上游,然后开始用竹竿去勾河中的浮尸,勾到岸边之后,便去搜刮身上可能有的财物,即便没有金银之类,也会将较好些的衣物给扒下来,随后再将尸体推入河中,任其顺流而下。
整个过程没人看起来有什麽负担,甚至还会为争夺一两具看着品相不错的浮尸而吵闹,仿佛正在捕鱼。
李无相在这些浮尸刚刚漂流下来之前就已躺在了河边的泥水当中,只在腰间系了一块破烂的布,用淤泥将头发和面目全涂抹了,扮做在河里搁了浅的模样,躺在桥边底上。
来来去去不少人,也有人发现了他,但大多匆匆瞄上一眼就另寻目标,因为他这几乎赤条条的一具尸体,实在没什麽油水。
这时薛宝瓶也出了门,人们瞧见了她,但并不会觉得意外——连着下了几天雨,叫一向深居简出不见人的小姑娘饿得在镇上到处晃荡丶拿破碗换口吃的,此时跑出来发死人财大家也觉得理所当然。
薛宝瓶慢慢沿河走着,在别人看来就是想要碰碰运气丶却既无工具也无胆量的模样,免不了引起一些讥笑。然后她走到桥边,正看见搁了浅的李无相。她在岸边蹲下来,盯着李无相仔仔细细瞧了一会儿,立即站起身向不远处的人挥手,挥了一气才有人注意到她,只往桥底看了一眼就了然,远远地喊:「看见啦,看见啦,还有口气呢,你想救他啊?你自己都吃不饱啦,你拿什麽救啊?往下边走走吧,说不定能捡到点儿臭鱼烂虾呢!」
这话惹出了一阵笑声,就再没人理睬她了。于是薛宝瓶才慢慢滑下河岸,试了几次才找到稍微坚实一点的地方,抓住了李无相的手。她作势辛苦地往岸上拖,但其实李无相此时轻飘飘的,并不用费什麽力气。这麽在泥水里努力了好一会儿,旁边有人看见了,却也并不会帮忙。
等过上约莫一刻钟,模样做足了,李无相才做出留有一息尚存,自己还能稍微使使劲儿地样子,配合着薛宝瓶被拖上岸。薛宝瓶抓着他的一只手,慢慢往家里拖,惹得路边的人纷纷侧目,有的骂晦气,有的说她脑子坏掉了。待她拖到自家门前,推开门要进去的时候,李无相稍微松开攥着的手,从指缝儿里漏出两小块碎银子。
薛宝瓶装作没注意,把他带进门,外面的一个人眼尖,立即瞧见泥地里的一抹亮色,立即扑过去抓住了。薛宝瓶赶紧关上门丶拴住。几乎与此同时,门外便响起咚咚的敲门声,震得门栓都哗啦啦地响,又听见有人七嘴八舌地叫:「人怎麽样啊?要不要紧啊?开开门,都是乡里乡亲的,叫大伙儿进去帮帮忙!」
薛宝瓶立即用背把门抵上了,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等单薄的身子被门板震了一会儿,才听见外面人低声叫骂几句,随后更远处又爆发出一阵欢呼:「猪!那儿有好几头猪,羊啊!」
门外的人这才立即走远了。
薛宝瓶靠着门滑坐到地上,大口喘着气。李无相也从她身边坐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泥水:「所以在这些人眼里,王家那三个人也还算得上是人人不敢惹的恶人?」
薛宝瓶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