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一样官服的人下了车,他们的脸仿佛被冻僵般麻木生硬。
其中两个从车厢里抬出一张门板,上面躺着我爹硬邦邦的尸体。
他们把他抬到了门口的雪地里放下,领头的那个面无表情地甩下了两吊铜钱,然后就离开了。
他们的官靴踩在雪地上,却连行脚印都没有留下。
那个早晨我娘一直在号啕大哭,整条胡同里没有一户开门,可我知道他们都在门后听着。
一个朝
廷的走狗鹰犬死了,他们在背后乐还来不及呢。
但我却一声都没有哭出来,只是坐在我爹的尸体旁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风很冷,雪很冷,我爹的手比我身上还要冷。
他其实算不上什么好人,更不是个好父亲。
他爱喝酒,喝醉了会用藤条打我和我娘;爱赌钱,赌到家徒四壁,死了都没有一副好棺材容身。
可我一直在想,就算他有百般的不是,也不应该死得这么不明不白,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像条冻死在街上的野狗。
后来我明白了,鹰犬的性命,在主人眼里根本一文钱都不值。
可我当时却没有任何悲伤,我只是很怕。
我并不怕眼前这个死人,而是怕有一天我会弄得跟他一样的下场。
这身官服迟早是我的命运,我不想就这么被命运吞没。
可我又能靠什么?
想来想去,心里那个单子上只有一个名字,就是我自己。
从那天起,我这一生再也没有掉过眼泪。
没过几年,我娘也死了。
我一个人靠着一点点抚恤金活了下来,撑到了成年,终于继承了我死鬼老爹的官职,成了一名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里的校尉。
和所有的衙门一样,这里照样有党争派系,有贪腐贿赂,鹰犬和鹰犬之间是一定会互相倾轧的,因为这里所有人都是一身脏水,一旦你的主子认为你毫无用处,或是怀有二心,那你连退出的机会都没有,只有一死。
想要在这个地狱里活下去,只能一步步向上爬。
我此时依然和几年前那个雪地里的孩子一样,整个世界只有自己能帮自己。
我没有钱去读书,也没有钱去投名师习武,更没有钱去巴结上司。
我能做的只有比别人更努力,领了饷银就去请先生教我识
字;替别人做最没有油水的差事,为的就是能让同僚们随便教我几招硬手的功夫;我给上司做那些最低贱的活计,只是为了让他记住我的名字,对我有所青睐。
“给大人洗脚的奴才”,人们在背后都这么称呼我。
我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像我爹那样过一辈子!
功夫不负有心人,短短几年中,我已经被提拔成了一名小旗,那是一个我爹一生都没能得到的职位。
那天我很得意,认为自己从此注定平步青云。
可我的上司宣布完任命之后,依然面无表情地对我说:“好了,我现在要洗脚了。”
我愕然了一瞬间,便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杀意。这种眼神我曾经见过,他在面对诏狱中的囚犯时也是同样的眼神,那一刻我认为自己就要死了……
在他眼里,你就算升官了,也还是一条供他驱使的走狗。
当一条狗被赏赐了骨头之后,它兴高采烈地摇着尾巴,却依然要面对主人的大棒,因为它需要明白,谁是主人,谁是走狗。
我恭顺地端来了铜盆,跪在他脚边,解开他的鞋袜……
此时那个让我胆寒的眼神终于消失了,他倚在宽大的圈椅里,眯起眼睛,舒服地哼起了小曲。
趁现在抓紧时间得意吧!
我在心中默念,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后悔得生不如死!
但我的职位在这之后很久都没有升迁。
和我一起被提拔成小旗的同僚们都早早升成了总旗,而我依然是那个给大人洗脚的奴才。
我加倍努力地伺候他,也加倍地把银子送进他房里,可依旧无济于事。
直到偶尔有一次,我听到了同僚们酒后的议论。
而到了那个时候,我才明白我的职位为什么没有得到升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