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一旁惊讶地看着这一幕幕,连自己什么时候坐起来了都不知道。
意识到没有人特别注意她后,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杜君的尸体里下来了,又不断对着杜君磕头。
“山神大人在上……请原谅我……请原谅我……”
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冲击着她的耳膜,她跪着,只顾自己磕自己的头。
“请原谅我……请原谅您懦弱的子民……”
泪水肆意地流淌在那张苍老的,沟壑遍布的脸上,又随着每一次重重落下的头,洒在尸体的皮毛上。
铁链声是轻微 的,在她身后叮当一响。
她便转过头去,从善如流地递出自己的双臂,脑袋低垂着,等待铁链拷上来。
温顺了一辈子的人,死了也温顺。
可那有如千斤重的铁链只是松松地牵着她,轻飘飘的,像她的胳膊上落了一根羽毛。
她虽然疑惑,但仍然沉默着。
她被牵到了那个萧长雨说是“阎王”的声音面前,她的面前是空旷的,黑衣人沉默地伫立在两旁,她慌张地左右望了望,最后还是选择跪了下去。
“你就不曾怨,不曾悔过?”
那道声音突兀地出现在她的脑海,漫长的四十三年仿佛眨眼而过,她终于看到了自己死亡的终点。
“不怨,不悔。”
她声音平静,平静,像没有知觉的死人一样平静。
可是事实并不如她表现出来的那般。
那声音静默了片刻。
“莫要撒谎。”
她笑了一声,又哭出来,眼泪在身下淌成一条河,里面淌过她的时间,埋着她的青春,淹死她的自我。
“大人,我若是早死二十年,那必然是怨极,悔极的。”
“可我已经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苟活了一辈子,我有何可怨,有何可悔?”
她身体里住着的那个会在春天无忧无虑放纸鸢的小姑娘,早就被时间杀死了。
现在只剩下了一个被这难熬的生活所麻痹的躯壳。
她不是没有尝试挣扎过,可她的挣扎与呼救只换来了周边人的冷眼与漠视,于是拳头一次比一次更猛烈,她那颗跃动的心也渐渐停跳。
她不想被打死,那就只能顺从拳头。她在心里默默种下一个念头:
她要看着拳头咽气,她还不要死。
他们说,“媳妇就像锤面,越打才能越听话。”
他们说,“谁家媳妇不挨点打啊?咱们这小村子里,你男人没跑出去偷吃就算对你还不错啦!你不要这么不识好歹!”
可是这不正常啊。
她去找母亲,发现往常一直沉稳大气的母亲竟然也在父亲的书房里凄惨哀叫。
那是砸在她身上的,更大的一双拳头。
母亲说,“你父亲除了脾气暴躁一点,其实他对我们还挺好的,他本性不坏的,最起码他从来不出去拈花惹草,不把其他奇奇怪怪的人领回家里来。”
“他对我们还算不错的,对吧?”
温热的掌心抚摸着她的脸,不知道是在洗脑自己,还是在洗脑她。
母亲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还是说母亲一直都是这样?
她心中的苦痛和身上的苦痛都无人去诉说,于是她开始试着接受这一切,荒诞的现实,不堪的生活。
直到萧长雨出生之后。
那是她的日子过得最顺遂的几年。
他对于第一胎就是儿子这件事表现得异常满意,觉得她没给他们家丢脸,那年她不但没有挨过打,反倒还有几次让她有了上桌吃饭的机会。
她晒着太阳,给萧长雨缝制着衣服,身侧是躺在简易木床上,正咿咿呀呀的萧长雨,眼前是在地里勤劳忙活的他,忙累了,她便舀一碗清甜冰凉的井水递给他,他们相视一笑,歇息片刻之后,又继续忙活。
这不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吗?
她天真地以为日子会这样越来越好,平淡又幸福地过下去。
那些长久的捶打与争吵仿佛是久远的一场噩梦,现在梦醒了,她回归到自己真实的生活里去了。
可老天爷总是喜欢这样,给别人一点希望,又成倍成倍地收回。
她再一次倒在拳头下。
为什么呢?
是因为她人老珠黄,反应迟钝,还是因为她身上那些因为生产而产生的皱巴巴的皮?
还好萧长雨对她也不好。
或许是因为长时间的耳濡目染,又或许是因为他们家的基因血缘,萧长雨除了最开始什么都不懂的那几年对她还不错外,其余时候都跟他爹一脉相承。
孩子真的什么都不懂吗?
孩子是最会看人脸色的。
小时候他们倒也能勉强称得上一句“幸福的一家三口”,萧长雨牙牙学语时会说的第一个词也是“妈妈”。
从她的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汲取她的营养长大的,甚至在肚子里还和她一起挨过打的,她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个孩子身上。
“孩子出生我就不会挨打了吧?”
“会不会他长大了也能将我救出去呢?”
她满怀希望地想着,充满爱意地抚摸着萧长雨熟睡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