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完完全全的俯视。张小檀被他看得太抬不起头,由衷生出一丝卑微。
她觉得悲哀,又恨自己不自量力,这样渺小的人,却妄图得到他的敬意。
她是个大大的傻瓜。
眼泪滴在红木圆桌上,她伸手胡乱抹去,什么也没说,转身就朝门外跑去。他永远都觉得自己是对的,践踏了她的尊严也尤未可知。
他追出去,把她堵在外面的花园里。
张小檀一把打开他的手,怒极了,逼视他的目光:“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是的,我又穷又卑微,但你犯不着,真的犯不着……”
“我没有想要怎么样。”周居翰握住她的肩膀,低头看着她的眼睛,“你冷静一点儿。”
她的眼角还挂着泪,唇线绷紧,但是,情绪是真的冷静了。
她一直都是个很敏感的人。
周居翰说:“别这样揣摩我,我没有恶意。咱们坐下来好好地谈,成不?”
“谈什么?”她很轻地哼了一声,以示不屑。
这种孩子气的举动,反而让他笑了:“多大了呀?”
“您不一直拿我当三岁半吗?”
他揶揄道:“我可没这么说过。”
这一刻,两人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忽然都失笑了。
车子跨过半个市区,朝校园开去。路上,周居翰对她说:“那咱们也约法三章,以后再遇到学费这种事儿,别瞒着我。”
她想了想,应下。
这会儿,他们算是能心平气和地说话了。
她也说:“那次的事儿,是意外,我也不希望你因此特殊照顾我。你这样,让我觉得自己挺那个,心里头怪别扭。”
“心里头别扭呢,所以就把这别扭又送给了我?”他打趣她。
张小檀不说话,心里有点虚。不过转念一想,他不比她过分多了吗?看着对她挺客气的,其实一点儿也不客气,霸道极了。
真怀疑他怎么跟别人相处的。
不过这一点儿,张小檀倒是多虑了。周居翰极擅交际,在局里几乎没有交恶的人。那样的工作场所,也不需要太多交心朋友,能互相配合工作就行了。
说了两句的功夫,地方就到了。他送她下车,沿着林荫道一直送到她住的宿舍楼下。
张小檀跟他道别:“路上小心。”
周居翰闲适一笑,微微挑眉:“我还以为你要咒我去死呢。”
这人——
他转而轻笑:“跟你开玩笑的。”递给她一个盒子。
“什么啊?”打开一角,发现是智能手机,最新款的小水果,价格炒地很高。这种数码产品,价格浮动很大,张小檀一直都觉得没必要争着抢着去捡时新的,不合算。
“我有事儿会联系你。别再推了,回头我不好跟老头子交代。他近来身体不好,你可别再让他操心了。”
一句话,把她所有的话都堵住了。但是有些事儿,真不能那样:“我回头打个欠条给你。”
既然她这样坚持,他也没必要闹得彼此不愉快。
他拍拍她肩膀:“上去吧。”
她轻轻嗯了声,转身钻进了那栋小楼里。看到她愉快的背影,周居翰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年轻女孩,未曾经历沧桑,哪怕家逢巨变,也是无忧无虑的。
有时候,真的叫人羡慕。
下午一点,一如早上,人又陆陆续续到齐了。灵堂里一片白,烛火明灭,几个穿着红色袈/裟的和尚在供桌前敲锣打鼓,口中念念有词。
张小檀和一众后辈跪在他们后面,时站时起,依次叩头。眼泪麻木地在冰冷的脸上流淌着。她心里却近乎漠然地死寂,无波无痕,好像很久以前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唱完道场,她跟着人群挤出了半大不大的门,旁边等待了很久的四姑趁势将她拉到了院门外,路上低声对她说,有人找。
张小檀问是谁。
四姑说:“不认识,开着辆黑色的轿车进来的,模样可气派。”说着停下了步子,朝村口的方向一指,“诺,那边。”
张小檀转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柄深蓝色的雨伞。天边细雨疏淡,却极密布,交织在一起渐渐形成淡白色的烟雾。
周居翰修长的影子在雨幕里浮现,撑着那把深蓝色的雨伞静静地站在村口的那棵杨树下,一身黑色,隔得太远了,张小檀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觉得他的眉梢眼角似乎都浸透了一层寒意。
隔了个把月,她幻想过了很多种再见他的场景,唯独不是在这样的情境下。
脚下的布鞋被雨水浸湿了,沉甸甸地挂在脚上,还有身上臃肿笨拙的孝衣——她近乎狼狈地低下了头。
走近了,才觉得他的眉就如远处如黛的青山,内敛温文,其实并不肃杀。
从村口到屋里这段路,两人一路无话。
这会儿已经结束了,家属聚在院子里焚烧寿衣和寿房。火焰大,一阵风刮过,猛地朝她这边扑来。
张小檀避之不及,一阵热辣袭来,眼泪顿时滚了下来。
耳边听到周居翰问她怎么样,那只温暖有力的手缓缓按住了她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