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酒精耐受这件事,对东北人来说是刻在基因里的。
虽然午餐冲中午持续到下午,虽然仅仅是小酌,虽然林颂静轻易地进入到了微醺态,可哪怕是分别的时候,她都没有真正醉过。酥红一直挂在脸颊上,气氛一直被烘托,可王东升却明显感觉到,她一直保持着思想上的清醒,而只是用表演出的醉,掩盖了心绪中的野马脱缰。
很多时候,人类都需要表演,这能掩盖掉真正的自己。
感谢宴,反而变成了林颂静吐槽大会,一颗尚且年轻的心脏中,能够渲泄出如此多的东西,让王东升十分惊讶,却没有任何厌烦,因为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孩零零散散地说了很多,有一句话却扎扎实实地钉在了自己心上:
“谁都想肆意妄为地活着,可总是身不由己,那就……螺蛳壳里做道场,找一找相对自由吧……”
这不像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可以说出来的话,就好像那娇嫩年轻的躯体里,住着一个苍老的灵魂,所以哪怕分别后,并不多的词语仍不停地在王东升的脑袋里回荡,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这句话对他的人生产生了一种隐秘的影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躯壳中不停激荡,可他却始终抓不住、摸不着。
彼时的王东升还不清楚,生命之所以漫长,就是因为有着太多东西需要用时间沉淀。
时间还在继续向前走,日子还要过,与林颂静见面过后,王东升很快就恢复到了往常的生活当中——工作、准备、学习、睡觉。父亲的胳膊正在慢慢好转,摔伤一个月后,裹着重要的绷带已经拆下,虽然已经能大范围活动,可因为偶发性阵痛的原因,王岩仍时不时需要吊着稳定器,用一个相对固定的姿势来减轻痛苦,但这让他更快地恢复到了工作当中,王东升由此轻松了不少。
那些本已完全交给他的活计,正在慢慢地被父亲全盘接回去,也正因如此,父亲暴躁的时候少了许多,。其中也有王东升的原因,一个月坚持下来,他的技巧正在慢慢上涨、补足,随着工作越发熟练,他身上越来越有父亲的影子——一个坚定、认真、妥帖、踏实的男人形象,缓缓成型。
又是一个早起的清晨,开着车从老铁山上转下来,日头已经爬上中天,王东升仍在打着瞌睡。这是他连轴转的第三天了,随着季节入秋、日子渐渐凉爽起来,某场浩劫的余韵再次卷土重来,作为职业大了,王岩的工作就变得一天比一天多。
今天的主家姓郭,不过五十余岁的年纪,黑黝黝的脸上就已经皱纹恒生,一年四季都穿着一双刷不干净的灰色运动鞋,哪怕今天是妻子出殡,他的衣服也皱巴巴的,看起来总有一层洗不干净的灰尘。郭家在老铁山上有一篇祖坟,箍坟的工作是王东升盯着完成的,所以他今天起床格外早,也就格外困。
忙了一个早晨的王岩坐在副驾驶上闭目养神,对儿子的辛苦和疲惫置之不理,这不过是他早已走过一遍的路罢了。早年间私家车没有那么多,主家也不是都有钱,所以他陪着抬灵柩上山,往往也是常事,哪儿有如今每一次都开车上山这么轻松。尽管自己如今可以稍微“享享福”、不管儿子,但主家的要求他却不能置之不理,所以听见后座上的老郭开口,他便立即转回头去,直视对方双眼,以示自己正在认真倾听。
“……没想过福,所以我想,能不能三七的时候给俺老婆噶个席子?”老郭垂着头,似乎并不能适应王家舒服的车内座椅,他脸上满是疲惫,没有任何情绪,好像妻子的离世已经抽干了他体内所有的精气神,此刻已经没有任何力气。
王岩本能地点了点头,思虑片刻,轻声开口说道:“按理说,噶席子属于大祭,最好不要三七,而是放在五七的时候,你觉得行么?”
老郭的头没有动,他沉默了一下,问道:“成,多少钱?”
“全套的噶席子,不是这时候的事儿,所以半套就行。全套一千,半套六百,你要是觉得五七可以,我现在就开始替你记着,到时候提前准备。”
“噶席子”其实是顺城本地的土话,“噶”意同“割”,是一种祭祀亲人的相对隆重仪式中的祭品。所谓“全套”,一般是所谓的“大五牲”,囊括了一对猪肘、两斤卤牛腱子肉、两只白煮鸡、两只白煮鸭、两条清蒸鲤鱼,一般是大了人工亲手准备,以示对逝者的尊敬。
所谓半套,就是品类不变、规格减半,之所以有“全”与“半”的区分,仅仅是因为顺城人也讲究老理中的“双全圆满”,夫妻二人尚有一人在世时,祭品就不能是双数,不然在老理儿当中,双数祭品对活着的人不好,会有一种“咒怨”的隐喻。
其中的规矩与道道,其实与天津地区祭祖敬神时的“神三鬼四”无异。
下山的路有些许颠簸,老郭的身子随着车辆行进左右晃荡,他的头垂了半晌,终于抬了起来:“好,就听大了的。”
“那就这么定了,我提前准备……”
虽然正在开车,可父亲的声音却突然渐渐地远去了。透过车内后视镜,王东升无意间与老郭对视了一眼,却莫名地感受到一股悲从中来。
那是一双似乎已经死寂了的眼睛,没有任何生气,好像在最深的黑暗中浸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