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眼眸漆黑,看向下首的苏国公,朝堂之上,唯一一个有资格和皇帝一样,坐着的人。
面色无异,眼眸微阖,就好像沈御史弹劾的不是他,而中间跪着的,也不是他的儿子。
明明他才是砧板上的鱼肉,才是那个没有退路的人,可皇帝此时却觉得,自己是被他牵着在走。
君臣两人,玩了十一年的阴谋,最后一回,苏国公玩的是阳谋。
诚然,哪怕屠刀握在手中,但被人牵着走的感觉,也并不如何美妙。
皇帝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今日这一出,是出自谁的手笔?
这就是苏国公为苏家选定的结局吗?
保全了大魏的那些地方官员,戳破时疫之事的真相,对当年夺嫡之事守口如瓶,逼着皇帝在百官面前权衡利弊,而后迎接最后的结果。
至于结果到底是什么,他或许并不那么在意。
他已经将该做的都做了,给了苏世子和苏二老爷首告的身份,皇帝要怎么处置呢?
轻拿轻放?怎么可能轻拿轻放,今天种种,都会被记在史书上。
满门抄斩吗?那皇帝就得想想,一百年后,一千年后,会不会又突然冒出一个人,去为这个三朝老臣叫屈。
到时候苏国公死了,世上也没有了元德帝,到那个时候,后人会如何描述这一天呢?
是权倾朝野的奸佞落网,还是元德帝嫉贤妒能设下的圈套,无论如何,现在都无人知道。
可还有宸妃啊......
随着苏世子和苏二老爷的话,朝臣们终于不再沉默,也沉默不下去了。
局势已经很明朗了。
这一局皇帝会“赢”。
一直沉默着的朝堂沸腾起来,沈御史也不再孤立无援,甚至于,他们已经不仅仅是体察上意那么简单。
谁不想青史留名呢?谁再沉默,谁便是立场不坚定了,毕竟庆王那边还没个了结,而那三十七条罪状,罄竹难书。
兴许想法各异,但在几位朝中清流的带领下,没人再沉默,哪怕是吱一声呢。
“臣恳请陛下彻查,明宗三十七年,江州洪水案。”
“......。”
“臣请奏陛下彻查,宪宗十年青州刺史......。”
“臣复议,臣复议。”
沸反盈天,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逼宫呢。
可刘大总管觉得这和逼宫又有什么不同?
犯罪的是苏国公,可他稳如泰山;真正骑虎难下的是他家陛下!
他甚至有点怀疑,苏国公是故意的,具体原因他不知道,可随着这些被牵着鼻子走还不知的朝臣们的声音越来越大,刘全的这种感觉也越发强烈。
就好像,苏国公才是那个看笑话的。
笑话朝臣们不贴心,笑话他家陛下哪怕将世家打压地没有立足之地,在面对忠心于他的朝臣时,也不能为所欲为,无论到哪一步,这个朝堂,也不由龙椅上坐着的,哪一个人说了算。
成王败寇已定,可“成王”却要跟着“败寇”的路子走。
叫人赢了,都觉得浑身刺挠。
也是,苏国公什么时候叫陛下舒服过呢?
更何况现在皇帝,还有除了朝局之外的顾忌......
刘大总管想着,沈御史这么一闹,所有的罪叠加起来,苏国公府认了,要置小绵羊于何地?
三十七项大罪,外加造反,小绵羊瞬间就要变烤全羊,白绫,毒酒,不是陛下舍不得,朝臣们就不会提的?
今日已经失控,他日,给苏国公府定罪,明旨宣发,天下皆知的时候,又会如何?
按照陛下原先的打算,即便惩治苏国公府,也不会详细罗列这么多罪名,现在,一切都是未知数了。
最终皇帝还是准奏了。
然苏国公到底是三朝老臣,又已年迈,不可能刑讯逼供,苏家一干人等,也都是有爵位诰命的,所列罪名又牵扯极广,在明旨之前,所有人一律禁足国公府,不得擅出擅动。
不轻不重,也很公允。
苏国公走出殿门的时候,身后已然多了两名侍卫。
他走在最前面,好像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如松如竹,朱红宫墙落下残影,只是这回,他立于阳光下,正午的阳光照下来,泻满绯红官袍的袍袖。
他的事结束了,但皇帝那......还远远没有。
没人注意这个时候,方才慷慨弹劾的沈御史,朝殿外看了眼,眸中却并没有弹劾成功的喜色,而是一种坚定......仿佛完成了某种新旧交替的仪式。
直到殿门关上,这回站在阴影中的,已经换了人。
闹到这一步,该退朝了吧?然而并没有,因为沈御史又开口了。
“陛下,臣还有本要奏,陛下是大魏之君,没有公私之分,宸贵妃乃苏国公嫡亲孙女,昔日秦国公府贪墨一案案发时,臣虽不在朝中,但也听闻皇后娘娘脱簪请罪,陛下以罚俸惩处,虽臣以为惩处过轻。但国母尚且如此,何况贵妃,况且苏家所犯之罪远胜秦国公府,请陛下秉公处置!”
又是秉公处置。
此话一出,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陛下终于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