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六个人,谁也没料到嬴政突然提了这么一句。
嬴政的神色藏在冕琉之后,他们看不清。
王绾是丞相,他不好参言是否要王室参与策划未来的帝国礼制之事。
本来这段时间,永安前往丞相府的次数就有些多,他实在要避嫌。
李斯则一改往日在政务上滔滔不绝做法,也缄默不言。臣民不知,但中枢要臣皆晓永安在楚国逃婚的原委。
李贤不过是个幌子,是为迅速激怒楚国。
所以李斯在明面上,在关于要不要让永安公主进入章台宫这件事上,他更只能是晦暗不清的态度。
既然他们两个都不好说话,姚贾不能放过两头讨好的机会,正要接话。
沉默之中,只听有人开口。
郎中令冯去疾直身颔首拜道:“大王恕罪。”
“非臣等特意留公主殿下在偏殿。”冯去疾直言:“公主自幼聪慧,为秦多有所奉。可公主毕竟不像臣等,公主只在覆秋宫小议,所涉之事也只在韩楚之中,公主在秦时间尚短,对秦国之务毕竟经验不足。”
“李斯。”
“臣,”
李斯还在思考冯去疾的话。
冯去疾怎么会对嬴荷华入章台宫持反对意见?在覆秋宫,尉缭有意刁难嬴荷华,那时候他和嬴荷华关系尚可,除他之外,最先出言维护她的朝臣不是王绾,就是冯去疾。
这会儿,他们有关国体之论早在发动对韩国的战争开始,就已经定下了框架。
秦帝国的铸成不是一朝一夕,远不是十年,是自商君之后的一百多年,是六世秦王之余烈。
在王贲兵临临淄城下的这一两个月里面,文官比将军们忙得多。
具体的东西早就梳理得差不多了。
嬴政此时才提出要嬴荷华参言,只是想给她往后正式参政的机会。
这个机会从何而来?
嬴荷华自己比李斯清楚。李斯何等通晓人之权欲之心,李斯手握秦国密阁二十多年,这样一个人难道看不出嬴荷华有意在打压他?难道不知道嬴荷华实则是为了稳住他才对张家动手?
只是,他竟然觉得这才叫‘成才’。
若干年前,嬴荷华在去雍城之前,曾在李斯面前虚心求教。
七年之后,李斯心栽培教导的这一刀终于还是来了。虽然没在古霞口捅出去,最终也落到了实处,甚至一举威胁了姚贾,顺带着收拾了李贤。
她知道李贤对她始终带着新郑的悔意,于是她也干脆利用了他,以此确保荀子安全入秦。
李斯很难去形容这种感觉。
或许,前不久荀子看到他,当年韩非来秦宫看到他,他们能理解。
再也许,李斯想这天底下能和他感同身受的人,大概是张良。他在喝下毒酒的时候,会不会有一丝后悔把自己的才学教给了她?
不念受教之恩,反受其乱。
李斯显然不足够了解韩国的人。毕竟他在楚国的时候就瞧不起蜗居在中原之腹的,那个羸弱又顽劣的小国家。他自然从不会知道,韩非和张良从来就没有考虑过后不后悔这一个命题。
李斯信奉绝对的力量,无上的权威,强硬的魄力。
他宁可和秦一同殉道,也绝不会和六国之人苟活。
如果嬴荷华出手再准确些,再狠些,决断再迅速些。
那才叫青出于蓝!
李斯抬起深黑的眼,高高的獬豸冠略一低,划破凝滞的空气。
“郎中令所言不尽然,臣以为六国之务,最终只有秦务。永安公主若能将过去在他国所见一并施用,不见得不能。”
这一番话明褒实贬。
秦制已成,嬴政显然不愿看到任何六国之残留。
这时候,姚贾喊了一声。
“廷尉大人。”
今日王贲回朝,算是大喜的日子,自然不要给嬴政找不痛快!大王想带着女儿分享喜悦也罢,想要嬴荷华正式到章台宫也罢,只要没有诏书下来,那就是八字还没一撇。李斯就算着急,也不该着急非要在人家父女两个其乐融融的时候,说这些东西!
何况还是置酒摆案,并非朝堂之仪!
嬴荷华今天的心情也该是挺好。他何必又要给她找不痛快?
姚贾说得不算严肃,端起案上一碗酒,喝了一口,“公主殿下一路走来,不见得喜欢六国之人。”
姚贾笑道,“大王过去常说,公主殿下喜欢找廷尉大人学写书法。”
认真说来,嬴政小时候就没什么时间练字,回秦之后,吕不韦亲自教了一段时间。可吕不韦毕竟不是专业。
李斯成为嬴政的郎官的时候,也更是实质意义上的老师。
嬴政的字本与李斯那种强迫症般的标准不同。所谓字如其人,两个人性格不同,气质也不一。用好看这个标准来说,嬴政自然不如李斯。
李斯真想瞪一眼姚贾。
他连忙朝嬴政拜道:“公主殿下聪慧,此法也只为寻到大王。现臣无暇于书法之事,恐已不似当年。”
姚贾又摸了自己臃肿的水桶腰,笑道:“唉,我看廷尉还年轻,总不像我这样,我才是不似当年。”
姚贾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