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晏之觉得自己仿佛行走在地狱的边缘。
一夜的战火已经将陈州变成了修罗场,昔日的繁华顷刻之间灰飞烟灭。他穿着从一个死去士兵身上剥下来的铠甲,低着头,慢慢地随着大军向城南缓缓前行。虽然西谷连骈已经下令全城戒严,不可扰民,仍有陈州的百姓拖家带口想逃出城外去。哭喊之声不绝于耳,杀伐,亦是在所难免。
为了阻止百姓们出城,士兵们唯有杀一儆百,主要的要塞都有官兵们守着,被处死的逃民由草席裹着,拖在马匹的后面,此时此刻,杀戮已经成了最稀松平常的事,越靠近城南,空中的血腥味就越发地浓烈,前方刚刚结束了一场巷战,道路两边尸骨撑连,血流漂橹。被砍下的头颅和断臂残肢滚落一地。
何晏之几乎挪不开步,他想起少年时在寺院中曾听几个和尚讲《地藏经》,经文中描述的十八层地狱亦不过如此。他失魂落魄,亦步亦趋,身子不住地打着颤,用尽气力才稳住心神。风餐露宿、颠沛流离之苦他并不是没有遭受过,但是,今时今日,他是才发现,在这重重的杀伐之中,血肉之躯不过成了待宰的羔羊。
前方的传令兵持着令旗飞奔而来,边跑边喊:“将军有令!原地休整!将军有令!原地休整!”
无数沉重的铠甲齐齐发出“哗哗”的巨响,万余士兵都停下了脚步。何晏之的心却是焦灼的,他拔长了脖子望着前方黑压压的人群,一颗心已经吊在了嗓子眼上。日近中午,但是他还是没能混入城南,也不知道何钦之现在如何了。他的目光扫过满地流泻的鲜血,落在不断被人抬下来的尸首上,胸中仿佛有一把烈火,灼烧着他的心,无边的恐惧随之吞没了他,他不敢想象何钦之如果变成一具僵硬的尸体,将会是什么样子。
何晏之从未有像此刻这般无措过。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故交好友白白送死,却又能做甚么呢?他走出红/袖楼的那一刻,曾想去西谷连骈营中找杨琼,若是杨琼愿意出手相助,或许能救何钦之一命。但是,杨琼会听他的么?
他不敢赌。
今日的兵变,只怕杨琼早已筹谋多时。何晏之想起杨琼执意要来陈州,一路西行却只字不提缘由。那人胸中城府之深,又岂是自己可以轻易窥测的?
今时今日,在陈州,除了自己,谁会救何钦之?如果自己不豁出去一试,只怕何钦之必死无疑。他不敢相信杨琼,更不敢拿师兄的命去赌。
一霎时,他猛然惊觉,自己同杨琼之间岂止是隔着万水千山!
杨琼,永远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九阳宫主,人人敬畏的皇长子殿下。即便失势落魄,依然有昔日的旧臣追随,顷刻之间就可以掀起惊涛骇浪,酿就一场血雨腥风,轻而易举便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人命于杨琼而言,亦不过是草芥,而他何晏之却偏偏只是这芸芸众生之中的一粒草芥。
何晏之觉得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万余名士兵将这小小的巷道堵得满满的,大家静静站着,等待号令。前方有小规模的交战,有伤员不断地被抬下来,百夫长开始调遣士兵们补上,何晏之缓缓移动,跟上了队伍,他把盔甲压得很低,只是低着头看着地面,踏着一路的鲜血小跑向前。
才转过一条小道,他便听到了震天的厮杀之声,排在他前面的那些士兵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便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罗必武的军队是名不虚传的铁骑,再加上南门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半天的鏖战下来,西谷连骈非但没有攻下南门,还损失了两千官兵。还有一个极为关键的原因,骁骑营兵力毕竟不足,西谷连骈不得已临时调动了投诚的前门营士兵,降卒的士气不足,而领军的将官对手下的士兵亦不熟悉,强攻了三次,都败下阵来。
何晏之一边观察着四周,一边且战且退,向着城南门这边靠近。他抬头向城门望去,正午的太阳刺得他睁不开眼来,他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快跳出胸膛了,深深的恐惧左右着他的魂魄,他此刻最害怕的,便是抬头看见何钦之的头颅挂在墙头。
不断有粘稠的血液落到自己的脸上,不断有被砍死的士兵倒在自已的身侧,何晏之觉得自己几乎要发狂了。在这里,已经没有善与恶、对与错,也没有了人性的怜悯和仁义,只有你死我活,只有血腥和屠戮,谁的心最狠,谁能杀更多的人,便可以活下来。
何晏之已经退到了城墙边,他抬眼看去,便看到城门口挂着一排狰狞的头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不能停下手中的武器,一边同人交战,一边细细看去,蓦地,他看到了两颗熟悉的头颅,他虽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却是在青莲戏苑里见过他们,他甚至还记得两人客客气气喊自己“师叔”,只是眨眼几天的功夫,却已经成了死不瞑目的亡魂。
何钦之的头是不是也在其中呢?
何晏之几乎拿不住手中的长枪,泪水已经迷蒙了他的双眼,叫他看不清眼前的道路。突然间他感到左臂一阵刺痛,有敌营的士兵砍伤了他的小臂,他回手一挡,朦朦胧胧中却听到墙头有人在喊他“师弟”。
那声音如此虚弱,却清晰地落在了他的耳朵里。何晏之猛地一惊,抬头看去,只见旗杆之上吊着一个血肉模糊的身影,那人披头散发,浑身上下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