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宋先生在疼爱自己女儿之余于指缝落下的善举;除了孤儿院里,那个宋先生口中不愿与他人分享自己父母的爱,却愿意分给他一半纸杯蛋糕的女孩。
如果那算爱的话,那么他或许也曾被爱过。
六岁那年,他见到了一个自称是自己母亲,抛弃他,却又不管不顾他的想法,强势武断带走他的女人。
她冷漠、刻薄,对他要求极严,让他警惕所有陌生人。比悦星最严厉的老师还要凶。
她矛盾、奇怪,分明处处束缚他,却又让他不要被任何来自外界的人力限制,去勇敢反抗所有的压迫和不公,哪怕是来自于她。
她也有温情,如旁人的慈母,可那些值得留恋的种种,却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直至他考上京大,收拾行李出门前,无意在那个忘了落锁的箱子里,看到那一本又一本的日记。
那个下午,他坐在飞扬的细小灰尘里,窥探了一个女人极尽坎坷的前半生,再被突然回家的她,撞了个正着。
“如果没有我,你的人生,会大不一样吧?”他抿着唇,望着眼前衰老沧桑风华不再的中年女人。
没有他的牵绊,她会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走得更高、更远,像那些光鲜亮丽的都市丽人一样,在独属于她的舞台上闪闪发光。她会有疼爱自己的丈夫,有听话的孩子,有美满的家庭,幸福的婚姻,正常人的日子,以及,一个触手可碰的美好未来。
而不是被迫远避乡下,在农田、在菜场、在灶火、在一个本不该的来到这世间的孩子的束缚中,一点点磋磨去曾经璀璨闪耀的光芒。
那一刻,他觉得,是他偷了她的人生。
可她惊愕沉默过后,只从他手中拿走上午刚放进去的那本写完的日记,和里面的其他内容一起垒好、上锁,再擦掉箱子上的灰,将它放回原处。
“内耗是最无用的事情。那是旁人的错,与你有什么关系?若是杜婉莹找的其他不干不净的丑八怪男人,我倒宁肯那个人是秦海冰。至少他那张脸瞧得过去,不至于让我作呕,也不至于让你生得丑;
“至于秦家那对父子……”她嗤笑一声,点燃一根烟,“你只要记得,那都是一群神经病就好。狗咬了人,人不至于还要咬回去。我做了这么多,也就只盼你自己长点本事,也好往后别像我一样掣肘于人,能离他们远点。
“不过,那老头子的心野着呢。这么些年,没少盯着你我。说是护着你,可你我的无妄之灾,又何尝不是他们秦家带来的?如今你去了西京,他势必会找你。我这么些年,也没怎么苦你吃穿,但到底不算富贵。
“所以,你既看到了,那我也没别的可说,只要你心里有数,别看到秦家那点家底,就走不动路,上赶着去当秦杜相争的靶子,为人做身先士卒的炮灰。
“我对你不算好,也想过让你死,所以你也不必为我愤恨或不平,想着蚍蜉撼树,去跟人家抗衡。等我死的时候,替我收个尸,请个殡葬馆,每年多给我烧点纸钱,别让我在下面和这辈子一样,因着无权无势被人欺负,也算是你的孝顺。”
这便是乔香君说话的样子。
尖刻,无情,对旁人如此,对自己亦然。
可当得知曾经种种,秦云舟又哪里还能像当初一般,认为她是真的冷漠刻薄,不近人情?日记本上,一行一段,那些不曾从口中道出的沉沉爱意,都流淌在笔下的文字里,都埋藏在被灰尘和岁月浸得泛黄的纸张里。
“人有软肋,便有弱点。”
秦云舟轻笑一声,又一次重复了这句话,“她不愿做我的软肋,让我因她的医疗费用受制于秦家,所以自己拔掉了氧气管。可却没有问过我,到底是如何想的。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自我,蛮横,毫不讲理。却忘了,也是她教我,要有自己的想法,要敢于反抗所有的一切。
“包括她。”
宋予情望着秦云舟,只觉那双眼底,有她看不懂的暗流涌动。
“所以,你想做什么?”她问。
秦云舟笑了笑,没有说话,他站起身,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宋予情连忙帮忙,却再也没能等到他开口。
仿佛先前饭桌上的开诚布公,是昙花一现的假象。
而他,依旧是那个容易害羞抿嘴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