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风愣愣抬着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然而她其实听清了,以至于短短一瞬间,稚嫩脸庞上那强作出的冷硬颜色便褪了下去,只剩刚哭完的一双红肿的眼。
眼中水光泛滥,不由自主地已滋生出名为希冀的情绪。
待得回过神,她急忙撇开脑袋,迅速用手背去抹眼睛,擦得干涩,才转回去重新看明光。
然而大抵是觉得自己表现得太没骨气,便不说话,硬生生憋着不出声,就那么盯着明光看。
明光却不仅丝毫不恼,反还笑得愈发灿烂了。
她恣肆无畏,素来睚眦必报,才鲜有人敢招惹。
但对这尹风,实在计较不起来,也实在无可计较。
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
愚笨吗?
知晓仗着自己年岁小、身板瘦,扮成个男孩模样,并狠心将嗓子抠哑,不露一点破绽。
知晓一事她若不管,那众多官员见风使舵,也不敢管。
聪明吗?
一心救姐姐、为姐姐报仇,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做了棋子毫无所察,还感恩戴德。
一边将状纸递给她,一边又不信她所言,不信新朝与旧朝天差地别,不肯去京兆府再告一次状。
冲动、天真、倔头倔脑。
但也勇敢、坚韧、不屈不挠。
运气不好,生于微末,生在糜烂前朝的都城里,跌到权贵脚下吃尽了苦头。
运气也好,挺过了最艰难的年岁,等到了改朝换代、明主天下。
所以,明光并不觉得尹风做错什么,也完全不将她先才在朱雀门外的言行放在心上。
乱世虽平,百废待兴,新朝虽立,沉疴难祛。
天下初定,道阻且长……
当今的景国,同尹风一般的人太多太多,明光哪能个个都同他们计较?
她站在天地间,便能吸引无数敢于鼓起勇气从黑暗中跑出来的人。
尹风正是这其中之一,不过在她面前摔了一跤。
——那她合该,扶她起来。
一次不够,两次,三次,又有何妨?
她能跑到她面前,便已很勇敢了。
明光弯下腰,一手捞过尹风膝上装着油渣的纸包,一手握住尹风的臂,再次将她扶了起来,而后直接拎着她走。
边走边问:“你知不知晓,这是哪儿?”
尹风吃力地跟上明光的大步,根本没精力乱想,便被她带着问:“哪儿?”
明光低头看她一眼,意味深长道:“光德坊。”
尹风露出讶色,恍惚了一下:“光德坊……”
“是啊,光德坊。”明光兴致盎然,“你说巧不巧?京兆府在光德坊,有人正好也跑到了光德坊,找了个角落偷吃偷哭。”
尹风立驳:“我才没有偷吃!那是屠户娘子送我的!”
明光如愿道:“啊……没有偷吃,所以只有偷哭。”
尹风脱口而出:“我也没有偷哭!”
明光“哦”了声,问:“那尹风姑娘方才干嘛呢?”
尹风气呼呼扭过头,不出声了。
但脚下还紧紧跟着明光。
明光却掰过尹风的脑袋,单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丢的东西,还要不要?”
纸张被撕得太碎,只能用浆糊粘在新一张纸上,看起来便厚了点,挂在眼前,能直接挡去大半的光。
尹风微微睁大眼,好一会才认清,脚下当即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幸而明光还抓着她的领子,稳稳给她提了住。
尹风伸出手,明光却一下收回了状纸。
尹风于是无措地看着她:“望侯……”
明光若无其事地问:“怎么了?”
尹风咬住下唇,一瞬便被悔意淹没:“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跟您说话的。更不该意气用事、竟还同您耍起脾气来……我真是天底下最蠢笨的人了。”
明光笑了声:“道歉我收下了,其他的话,我便当没听见——”
她低头去看尹风,玩笑的口吻,眼神却极认真,“我可从不帮蠢笨的人,你莫要坏了我名声。”
尹风发窘,忙又道歉:“对不起……”
明光没再应,只将粘好的状纸塞进她手里:“拿好了。”
“嗯……”尹风当即攥紧,牢牢压在胸前,“谢谢您。”
明光却已转开目光。
尹风于是只能看见半张线条利落的侧脸,被晨光温柔笼罩。
她的心中顿时也淌过一阵暖流。
感觉胸膛里那颗心脏,从未有一刻,如此时这般蓬勃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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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刻钟后,二人便走到了京兆府。
但齐齐愣在了外头。
尹风张了张嘴,犹疑道:“望侯……”
明光也张了张嘴,然而喉结滚动,一时竟吐不出个字来。
京兆府大门敞开,府门内外,挤满了粗布灰衣的百姓!
莫说人头攒动,便道一句“人山人海”都不算过!
甚至明光二人身后,还有不少人赶着跑来,一头扎入人群,焦急地往里挤。
知道的是来京兆府报案,不知道的还以为到西市赶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