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东都、西京,马下之人咒骂着她,用着人世间几近最恶毒的话语。女帝充耳不闻,在礼官的赞读中一步一步,踏上那个万人之上的、独一无二的位置。风吹过冕旒,十二珠串扬起之时,女帝眼中有片刻迷茫。
“……女帝?”
“是,”广陵王颔首,只是端坐在那里,帝王威严不宣自显,“文汉天女。”
广问出一直以来想问的问题:“那孙策呢?孙家呢?”
知道广陵王的身份后,她便想问孙策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人共度一生。他和她都是要成就霸业的人,然而一山不容二虎,双方必起争端,孙策那个噩梦并非没有道理。孙策不在乎,她还能理解为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人总会过度美化自己没有得到的东西,广陵王又是为什么?
“我给吴夫人的承诺是广陵绝不会对江东下手,除非江东选择与广陵刀剑相向,”广陵王道,“孙家最终没有与我为敌,孙策担心的事也没有在江东发生过。”
“你问我为什么,”她的眉目略弯,带上了些柔和,“那时候我不知道。”
“那时候?”
广被裹挟着进入了镜中世界——正是梦境里那片过于刺眼的光亮。艨艟初见、江东夜宴、孙家家宴;坦诚相待、守城相助,月下求神;七夕、元日、清明。孙策说过的那些回忆就这么展现在她眼前,如同发掘出的文物一样,亲眼见到比听到、看到更为深刻。
原来孙策还有这样的时候——狠厉,果决,杀人的时候绝不犹豫
对啊,他是将军啊,本该有这样的时刻。
“他是江东的太阳,但他就是孙策,”广陵王道,“他同我说过很多次,我始终不明白。”
他们都有各自的责任与背负,但孙策的意思是,在剩下的、空余的、哪怕一点点时间里,他希望他们可以互相依赖。他可以等——因为人心难测,她需要不断贴合、抽离一颗颗不同的心,渐渐地忘了原本的形状;他愿意等,因为他察觉到她有说不出的苦衷。
“我一直想,等我们光复了汉室,”碎片折射的光笼罩着她,为她笼上了一层光的边界,如同神灵一般柔和,“但光复了汉室,就想要推行新政、想根除士族、想提拔新人、想完善制度。我逐渐意识到,我做不到;明明下山的时候已经听过无数次了——尽人事,听天命,天道自有其运行。”
广作为后来者,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她只听着,广陵王道:“后来很多年里我在想,孙策是否就是天道给我的安排。”
说来好笑,她长于天道,被教导顺从心意,于是她从书里、从下山的经历里寻求心意;她以为下山继位、守护广陵就是她的心意,但初历凡尘,却被告知世道才是最重要的;她疲命于世道,又偏偏在污浊世道中见识到了赤诚的人心;所以她想为人心奔波,步步为营,想要去最高的那个位置——那个只手擎天的位置。热烈、纯澈,最终成了最合理、最理智的冷漠与疯狂,像终年积雪的雪山,担心一旦融化,便会分崩离析。
她本以为孙策也只是一个过客,但孙策死了;他死了,很久很久,广陵王才慢慢意识到,或许孙策是她生命里的一个符号。
他说,你累了吗?停一会儿吧、告诉我吧,人不能总是一个人忍着。
孙策死后,她才明白为什么“天道即人心”。
“所以你……”
“是,”广陵王颔首,“我想再见他一次。”
印章上,孙策的血像是嵌入其中,和玛瑙的红色融为一体,这次她随身带着。
她找到了黄月英,黄月英说,他的灵魂已经不属于山川妈妈了;于是她自己的师尊告诉她回溯的办法,师尊告诉她,这个时空的力量已经非常微弱了,即使她能够发动自己的傩之力,也极有可能不会成功。
孙策说:“只要你在,就算是在地府,我也要爬回来。”
于是她说:“只要有可能。”
左慈只得教她。
但或许她已经太老了,又或许,天道只会给每个人一次机会,她再醒来时,什么也没有发生。在众人担忧的目光中,她反而没有太多情绪,还能宽慰他们。
徐庶问她要不要回隐鸢阁调养一段时日——下山后伏案的几十年中,这是她第一次答应。西蜀风光依旧,青松绿水,白雪覆顶,云帝宫的风铃缺了个角,是她小时候弄坏的;长生塔的师兄们如往常一般入世、出世,唯独她的身边多了许多炭火,哪怕握着浮丘的尾羽也依然觉得寒冷。
新入山的小弟子喜欢往她这里跑,觉得她暖和、有吃不完的东西、说不完的故事。仙门修道清苦,短暂安逸,便被各自的师兄、师父揪了回去,小萝卜们一个个不舍地回头,广陵王笑了笑,答应他们下次她也在。
下次是多久?她没想过,只是等着,永远等在那方廊下。
即使选拔了再多青年俊彦,天下的事也总得有人过手;帝王不做决断,洪流无法停歇。没三个月,她就回到了洛阳,隐鸢阁所有人都出来送她,告别这位小师妹,她一一看过,朝着山门拜别,离开了这片土地。
回宫之后一切如常,飞羽般的文书日日不断,念字的宫人一天要换好几轮,从早到晚,从暮到明。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