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去世后的二十年余之中,他给大明留下的影响从未消失。
在泰昌四年的正月,这份影响从初一被正式拾起来,在初九这一天随着万历皇帝的驾崩获得一种命运般的增幅。
朱翊钧临终的遗愿,是朝堂重臣亲耳听闻。
他想让他的张师父陪祀于太庙,这便是病瘫而口不能言的太上皇帝三年多里自省后的结果,是他回光返照之际对自己一生得失给出的最终结论。
张居正至少是功远大于过的,至少没有那等大罪。
他的名誉是已经得到恢复了,但从张四维登台到新君登基,中间这十几年里朝政上的是是非非该如何重新界定?
比如说:万历十四年重订《优免则例》,到底该不该推翻?
皇帝仍处于哀伤之中,至少二十七天之内,这件事到不了该被讨论的阶段。
但王锡爵已经在和申时行讨论了。
因为慈宁宫中的一段发言,申时行又被挽留了下来。
从此虽然只是一个编修实录和太岳公集的职位,不必插手朝政,但王锡爵要的却正是从万历元年到万历二十八年寻找政策依据。
“我记得那时候,内阁之中汝默居首,维桢次之,我居末。”
那是万历十二年,王锡爵还在家乡守着父亲去世的制。
王锡爵哂笑道:“其时李植等人以为我是真与太岳公不合,故而都推举我入阁,未曾想我入阁后,反将他们排挤出了朝堂。”
申时行唏嘘说道:“‘江陵相业亦可观,宜少护以存国体’,元驭兄是这么说的。”
“而后便有了重订《大明会典》之中也重订优免则例之议。”王锡爵看着申时行,“部议到最后,看似与嘉靖二十四年没什么不同。免丁数一样,无非是把原先免粮一概以每亩免三升改成了免田。”
申时行沉默了。
“我记得汝默说过:优免一款,此指丁粮而言,非指差解也。今以丁粮之则例比拟杂泛之差徭,使衣冠下同袯襫,科甲见笑闾阎,其于列圣养士之深恩,贤臣体国之厚意,无乃稍乖异乎?”
申时行叹了一口气。
他抬头看了一眼王锡爵,亲自给他斟茶,然后拱了拱手:“我既被留了下来,元驭兄何必多虑?”
王锡爵默默喝了这杯茶,没再继续揭老底。
大明的士绅优免,是一个先从定义上慢慢被曲解扩大,又从执行上被无限放大的过程。
太祖也优免士绅,但从来没有免士绅的田赋,免的只是徭役中的丁役。
最初这丁役只是里甲役和县里的均徭,但后来徭役渐渐变得复杂。
均瑶之中,又越来越多的杂泛科则分了出来。
杂泛科则的特点就是没有规则,时间和数量上可能都不确定。
再到后来,徭役又可以纳粮或者纳粮,由县里雇人替役。
王锡爵揭的这个老底,就是申时行当年评价优免的观点。
优免的一直只是徭役里的丁粮,仅仅只是如今徭役之中很小的一部分,更与田赋无关。
申时行认为不该把丁粮和杂泛差徭搞混,也明确说了优免仅止丁粮,但最后的结果却是免丁粮改成了免丁田。
差距在哪?
那就是虽然没有明确摊丁入亩,但每一个丁口上所承担的赋税、徭役,实则数倍于丁粮本身。
如果仍然按优免丁粮来计算,至少明面上的规则是按明确数字来算,也能够明确算到丁粮这个均瑶负担的子项目上。
可按照优免丁田来算,那么首先赋税征收类目里就没这个说法,其次执行过程的结果便是丁口徭役和田赋都没了。
况且“一亩田准免三升”的标准,也有待商榷。
比例看似定得不高,却能覆盖更大的田亩数。
这是政治里的数学技巧。
申时行喝完了茶,才继续说道:“如今却不必操切了。元驭兄,你又还能健旺多久?”
王锡爵勃然变色:“汝默以为是我想贪功?我无非死而后已!”
“还是那句话,我既然留了下来,元驭兄何必多虑?”申时行苦笑着摇头,“先把如今的优免厉行好!陛下早有旨意,你我都是清楚的。如今,反倒是这二十年里的是非要厘清,要有个公论。太常寺要推陈出新,太学要等去年入学的第一批学生学成。另外,就算把免丁田改回免丁粮,难道就是陛下心目中最好的法子?对大明来说是最好的法子?”
王锡爵的情绪平复了一些,好好地思索起来。
“陛下不惜大改中枢衙署,不惮针砭如今儒学之弊,不吝大封三侯五伯,要的岂是竟太岳公新政全功?”申时行看着王锡爵的眼睛,悠悠说道,“你未免小觑陛下雄心了。陛下敬太岳公,陛下也敬夫子先贤。但陛下虽敬之,陛下又是如何评述儒学的?”
王锡爵看着申时行,许久没有说话。
申时行无奈地叹气:“万历十二年前后的先皇,不是正月初九时的先皇。今日的申时行,也不是当时的首辅。如今你掌施政院,该做的是通盘筹谋,操切去做之前,该多想啊。”
那段岁月里朝政上的是是非非,也夹杂着他们友情间的是是非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