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实在有什么让殿中诸臣和朝野一些人仍旧放心不下的,其实只有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原因:我其实没什么才干,我只是借了儒门的势享受着富贵,我怕以后挤不进来或者被挤出去啊。
这种顾虑有脸拿出来说?
于是乾清宫里一时语塞,路都被皇帝堵死了。
如果咬文嚼字,非要从别的角度说孔子不是“述而不作”的总结大师,而是真正出言既至理的大成至圣,那么恐怕皇帝就不会再这么笑了。
尤其是你不能惘顾历朝历代以来儒学的不断改良,一代代人不断的注解。
真那么去辩,就是立场问题了。
御前的众臣里,李贽看得心里很可乐,又很感慨,并且若有所思。
皇帝对儒学和诸家学问的认识如此深刻,已经足够让人感叹了。而明明是历朝历代每每涉及学问源流就会十分尖锐的争辩,因为其中一个人的身份是皇帝,又呈现出不同的态势。
没办法,碰到天花板了。
当其中一方是皇帝,此刻这种局面也佐证着他的那句话:一切学问,都是参悟自天地人,为了让天下生民能安身立命繁衍生息。
学问参悟出来不是为了供着的,是要有用。
这当然合李贽“功利”的想法,实则也解释了眼前这无人再表达疑惑的原因:对治国之道的学问来说,最终还是让皇帝觉得有用。
所以皇帝既是辩论一方的“大儒辩手”,又是裁决者,那有什么好辩的?
愿意“劝说”,是尊重。
能够如此有理有据,是能耐。
先放了要在万岁山立圣庙的话再来响应群臣召开专门燕朝的呼声,是决心。
太常寺里争执了半年的事,到此刻变成了群臣一同参与建言。
辩不过当然只能加入,乾清宫内和南面的工地一样,开始热热闹闹地为儒学这个学问思想的上层建筑添砖加瓦。
大家要有一套新的说辞,注解着从夫子开始的历代儒门先贤的思想。
这套思想要拔高历代圣贤们的格局,找到足够多的依据、证据,来为儒学的新一轮改良阐述必要性、必然性。
这套思想也要把那些其他的先哲,比如墨子这样的人物,纳入进来。
朱常洛也成为一个添砖加瓦的“大匠”,说着:“横渠四句就很好。华夏这么多先哲灿若星辰,各有绝学,无非也是想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诚哉斯言!”
这概指的“往圣”就很好,可以吸纳很多。
不过夫子当年不是具备压倒性优势的问题仍要解决,毕竟大家还是不想丢掉儒学的招牌。
“何为儒?《说文解字》有言:儒,柔也,术士之称,从人,需声。儒之言优也和也,言能安人能服人也。有一术之士可称儒,能从人所需曰儒,通天地之人亦曰儒!众往圣诸先哲,谁不是儒?而今时今日,卿等若能以定律阐明儒理,又何必愧称新哲?”
朱常洛说得气壮山河,仿佛是告诉他们:别纠结以前那些人谁强谁弱,本质上都是儒人,是做出过贡献的往圣先哲。现如今,只要是奠定了新儒学诸多定律的人,与他们在历史上的地位一样!
承认他们儒生的地位,墨翟又不会从地下跳出来突突你们,道家的徒子徒孙大概也懒得和你们争,秃驴嘛……百家争鸣时候还没他们,不用管。
总之:把概念扩大,儒生等于学问人。
解释权在如今的你们手上嘛!
往圣先贤那些著书立说的,懂什么儒学?
李贽目瞪口呆地看着乾清宫里的气氛开始变样,他感觉某些人的言辞好像有点过于离经叛道了。
已经稳固了这么多年的儒学大厦现在被各种重新解构、装修,怪怪的,但又好像确实有道理。
从字源到词源,从一些语录到成文的论述,工作量很大。
朱常洛把他们领上了路,随后就只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其实都是人精,如果大部分人的利益不会被损害,“六经注我”这种事干得少吗?推他们一把罢了。
他并不在意这片天地下的学问将来到底叫什么名字,那不重要。
他只要这个高层、官方开始接纳百家的地位,不必总来一句“奇技淫巧”。
来的都是儒门人,披上了这层皮,就要一起维护儒门的共同利益,成为有用之人。
田乐也目瞪口呆地看着皇帝不断提起一些“先哲”的名字,终于领会到皇帝准备怎么让“百业皆列朝堂”。
经商的子贡、范蠡、弦高、桑弘羊……
墨家、农家、兵家、小说家、名家、纵横家……每一行业,皇帝都能点出他们学问对国家的用处。
如果将来这些各家本身就有了“儒”的身份,列入朝堂又有什么奇怪?
只不过,他们将来既然会专精于某些领域,当然也会关注这些领域的发展和利益。
朱常洛煽风点火玩得不亦乐乎,此时此刻确实有一点场化效应的意思:人多,都聚在一起,一旦形成某一种大势一般的方向,更多人的想法自然而然会被集中起来,然后感应、模仿、从众、循环、扩散……
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