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永安三年,秋。
细雨霏霏,淅淅沥沥的雨声连成一片,乌云浊雾,遮天蔽日。
雨珠晶莹剔透,映照着地上重重的人影。
薛府前,府门洞开,一众奴仆婆子手持珐琅戳灯,悄无声息伫立在廊檐下,点点星火照亮雨幕。
在他们身前,一名妇人满头珠翠,遍身绫罗绸缎,手中的丝帕蜷缩一团,柳娘子引颈张望,时不时踮脚往长街仰望,眉眼间笼罩着浓浓的忧愁。
耳边的红珊瑚耳坠在风中摇曳,晃下片片黑影。
柳娘子从袖中掏出靶镜,对镜理云鬓,靶镜收起,又不忘招手,唤薛琰上前。
“你瞧母亲今日这身可好?”
言毕,又开始数落明窈的不懂事。
“先前送信来,还说能赶着回来陪我过端午,教我在家里盼了又盼,如今可倒好,都快中秋了才知道回来。”
明窈不在,柳娘子满心的气恼怨气无处可发,薛琰无奈,只能照单全收。
他笑着道:“母亲这会说得这样冠冕堂皇,等会见到人,又只会心疼她瘦了。”
柳娘子嗔怪,斜睨薛琰一眼:“小玖是你的妹妹,难不成你不会心疼?”
她上回见到明窈,还是去岁除夕。
那会子明窈的书信忽然断了,柳娘子吓得慌了神,还以为明窈出海途中遭遇不测,日日派人去驿站打探,又在家中设了佛堂,日夜为明窈吃斋念佛。
再后来得知明窈那会断了书信是遇上海贼,九死一生,柳娘子两眼一黑,差点站不稳身子晕了过去。
薛琰笑得温和:“那会我还以为你不会再让她出海了。”
柳娘子忧心之余,又忍不住挽唇:“她是小玖,又不单是母亲的孩子,我总不能一辈子将她拴在自己身边。”
明窈出海也带了周伯一起,运回的花胶燕窝一度供不应求。
柳娘子压低声音,“我瞧她和思邈那孩子相处得不错,你觉得如何?母亲想着也差不多到时候,这两孩子的亲事也该定下了。”
柳娘子如今还当明窈真是对温思邈一见钟情。
薛琰唇角向上扬了一扬,扭头道:“这事急不得。”
“什么急不得!”柳娘子拍了拍薛琰的手背,刚要说什么,忽见前方有人飞马来报,说是瞧见明窈的马车进城了。
柳娘子再也顾不上薛琰,急急携手往前望去,满脸的迫不及待。
一片氤氲水雾中,翠盖珠缨八宝香车缓缓出现在众人眼前。
车帘挽起,明窈一身石榴红宝相花纹曳地锦裙,满头青丝挽在身后,只浅浅别着一支镂空雕花的芙蓉玉簪。
身前的月白珍珠璎珞隐在雨幕中,朦朦胧胧。
素腰楚楚,纤巧袅娜。
那双琥珀眼眸明亮,宛若落满万千繁星。
薛琰眸色一顿,倏然想起两年前的明窈,那时明窈刚从西北来到
金陵。
许是怕家里人担忧,明窈甚少提起过去十多年的往事,她在柳娘子和薛琰眼前,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
柳娘子那会夜夜惊醒,梦靥不断,只有明窈在旁陪着才会好些。
那会众人都担忧柳娘子旧疾复发,无人留心她身边的明窈。可有好几回深夜,薛琰总能瞧见明窈一人孤坐在树下。
那双白日熠熠生辉的眸子不再明亮,只有无尽的寂寥落寞。
不像如今——
缥缈雨丝摇曳在明窈身后,清寒透幕。
雨润苔青,明窈扶着柳娘子转过影壁,乌木长廊浸泡在雨中,檐下悬着的牛角椭圆式铜灯笼在雨中轻轻晃荡,昏黄光影笼罩。
明窈双目炯炯,一点也不见舟车劳顿的疲惫困倦。她兴致勃勃挽着柳娘子,在说海上的趣事。
明窈话中难掩失望遗憾:“可惜我画技不如哥哥,不然还能画下来,给母亲看。”
明窈后来才知道,她小时候留下的画像,多是出自薛琰之手。
那会薛琰刚学画,画技还有些许生涩,不过他天赋高,就连老师也赞他笔下的画有灵气。
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如身临其境一般。
柳娘子笑着道:“这有何难,改日让你哥哥教你就是了。”
明窈回首瞥一眼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的薛琰,轻哼一声。
“我才不要,他只会嘲笑我。”
薛琰面不改色:“是你太笨了。”
明窈反唇相讥:“那你怎么学不好琴?”
她曾“有幸”听过薛琰弹琴,彼时的明窈恨不得自己当场耳聋。
明窈言之凿凿:“我教了你好久,你都学不会。”
薛琰:“是你教的不好。”
“净胡说。”明窈横眉立目,“怎么温思邈才学了一个月,就学得那样好。”
提起温思邈,薛琰又忍不住牙痒痒。当初应允明窈同温思邈出海,一来是不想明窈沉溺往事,她和孟少昶在金陵待了十多年,回了金陵,难免触景伤情。
二来,薛琰也想让明窈见见外面的天地。
如果没有那个姓温的就好了。
薛琰勾唇冷笑:“我看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选自欧阳修《醉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