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白鸽说完,以为桂鸿雁会嘲笑她,笑她太年轻,笑她自不量力,或者只是在那里微笑着看着她,眼睛里写满“我不信”。
但桂鸿雁没有,她似乎被什么东西震住了。
“你很执着。”
最后,桂鸿雁这么说。
江白鸽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见过很多文学青年、爱好者……之类的人,怎么说都可以,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些人。”桂鸿雁耸了耸肩,“但是只有你一个人对我说出了,不写作,毋宁死这样的话。你是这个意思吧,白鸽?”
她是这个意思,可她有点不好意思,先低头,然后才“嗯”了一声。
“这没什么好羞耻的,反而让我看到了你的决心。”桂鸿雁说,“刚才我说的那些话,打击到你了,是吗?但是,要成为一个作家,接受不是所有人都会成为你的读者,或许是很重要的。关键是,你不会因此改变自己对吗?”
“道理我是知道的,但做到还是挺难的……特别是,呃,从老师嘴里听到这样的话。”说完,江白鸽又补充了一句,“当然,我不是在怪您。我觉得这样坦诚很好。”
桂鸿雁从书柜里拿出一个笔记本:“读者的事情先撇开不谈……虽然你那本复仇小说不是我的菜,但并不代表我会否认你的想法。”
“我和小说死磕这件事?”
“不。”桂鸿雁哈哈大笑,“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最多建议,但绝对不会干涉。而且,你会听我的吗?”
她低下头,翻开笔记本:“我说的是你上周跟我讲的,想把那个拐卖案写成小说。”
“啊,对……”
刚才情绪起伏波动太大,江白鸽把这正事都忘了。
“我觉得无论是少女杀死父亲,还是被拐妇女逃出村落,都有一个类似的核心……自由。你赋予了她们主体性,让她们不再等待被拯救,而是自己救下自己。”
到底是副教授,一下就抓住了江白鸽想表达的核心,也难怪她会觉得那小说还不够吸引。
“既然你不希望她们是被动的状态,显然选择从她们的视角切入是最合理的。而且你不希望将视角对准受害人,那以她们自己的视角来写,审视的目光不就自然对准了加害人了吗?想象你笔下的故事,是她们的眼睛看见的……”
“那我应该写的是……”江白鸽试着带入了安姨和庄瑶的视角,“她们自救的过程?”
自救是一个复杂的命题,并不是简单的逃跑。
安姨从最开始的逃跑,到后来的放弃逃跑,中间想到过死,却又放弃了死,但她一直没有认命,即使过去二十年,她仍然想着要离开那个魔窟。
而与她相反的,则是二柱妈严芳:她的“自救”是成为加害者的同伙。
庄瑶又是另一种情况。她的“自救”是那个刀疤,是每一次绝境时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的呼号。还有她在面临死与伤的瞬间,做出的取舍:伤害自己,还是被抓走。
相比去写她们如何被伤害,这些部分反而让江白鸽更难感受到一种倔强的生命力。
而且,如果她们没有被伤害,她们又为何要如此奋力自救?
江白鸽再次想到了荆钗:一个人被伤害的时候,她会想保护自己,有时候甚至得欺骗自己,直到无法再自我欺骗……
如果看到她们这些奋力反击的姿态,都不能感受到她们受过的伤害,那只能说,旁观者本人的目的和眼光就是不单纯的——
这些人不是想看女性的力量,而是想欣赏她们被伤害时流露出的脆弱与不安,如同猎手故意逗弄他濒死的猎物。
“但是有时候,我回觉得,不解气。”江白鸽有些不好意思将自己的“阴暗面”展露出来,“难道这世界上真是人至贱则无敌吗?”
“那恐怕是这样的,但是……”桂鸿雁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你别忘了,你可是小说家。”
小说家。
桂鸿雁无意中说出的三个字,让江白鸽打了个激灵。但桂鸿雁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现实生活中没有来到的‘正义’,如果在小说里也没能出现,那这世上到底还有什么盼头呀。”
“可是……不让出版……”
“小姑娘,学着滑头一点。比如,在主角逃跑的时候,坏人追她,却不小心跌落山崖。这是天道——用来弥补法治的不足,毕竟法律管不到道德的层面。”
江白鸽默默从兜里掏出小本子,记了下来。
“还有,你那本关于弑父的小说……杀了自己亲爹这事,确实比较难搞。这和拐卖还不一样,因为出轨不是犯罪,是道德问题,甚至家暴,要想判重刑可能得打死人……虽然这些带来的伤害,可能一点不比判死刑的犯罪行为少。”
“如果不行,我就放弃了……”
“有出版的机会怎么能不争取!别傻清高,孩子。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你不想做那种饿死在路边的理想主义者吧?”
江白鸽一下子就懂了,为什么桂鸿雁老是让她找份工作。
那还真是巧了,她确实饿死过,所以这一次,还真得听话,不能太“清高”。
“就不能给你的故事增加一个反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