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眼缝一撇。
然后睁大了眼睛,呆住了。
那竟然是一个装满法币的钱包。
“既然不觉得有错,那你道什么歉呢?”
老师笑笑。
画家和前面拉车的师傅吩咐了两句,转过头来对曹轩说道,“走,上火车之前,先去文明斋,把你想要乐器买了,再去火车站。时间来的及。”
曹轩一呆。
有点不明所以,但却紧接着心下大喜。
在克里姆特的故居里录制播客的时候,曹轩跟安娜小姐说,他这一辈子,从小到大,都从未当过无名画家,吃落魄受穷的苦。
这话。
真不是在那里凡尔赛。
曹老在那个年代的生活条件,肯定和伊莲娜小姐这种曾经奥地利前五的富豪没有可比性。上海王和伊莲娜家族比起来,论社会地位,都还要弱不止一个大档次。
但在二十世纪早期,也是相当可以了。
西学东渐。
西洋的英德为首,东洋日本为首的很多新理念,新文化,都传入了国内。比如明治维新后期及大正天皇年代,日本华族阶层培养子弟的范本理念——“大正教养主义”。
即把最优秀的西学和最优秀的东学,在孩子接受教育的过程中,以1:1的比例相互混合接受两种最顶级的教育,成为中西荟萃的大师。
而其中西学那部分,则讲究虚实相济,既有看海外文学,听西方音乐的“虚”的那一面,也有学物理、学化学,学社会科学的“实”的那一面。
从小到大,长在顶级知识份子环绕的文化环境中,身边有很多留洋归国的学子。
纵然是在二十世纪初叶,曹轩接触西洋文化机会还是有多的。
有些时候,生活中太常见了。
反而就会产生逆反心理。
曹轩儿时不喜欢戏剧,反而对当时正以纽约为大本营风靡世界的“爵士乐”很痴迷,把一张别人送他的billy eckstine的萨克斯专辑听了又听。
反反复复播放的都快把唱片上纹理给磨平了。
除了百乐门、上海饭庄这样的高级场所的驻唱乐队的乐手自带的乐器。
全东夏南方地界,当时也只有沪上的老字号「文明斋」乐器行,有这种时髦的小众乐器卖。
其中的镇店之宝,是一只法国巴黎产的参加过布鲁塞尔乐器展的“萨尔玛牌”纯银萨克斯,要卖1700块。
次一等的黄铜镀银萨克斯,附送一盒芦苇哨片,则卖650块法币。
曹轩一眼就迷上了。
老画家背着手转了一圈,觉得萨克斯这玩意,嘀嘀哒哒吹起来,跟办丧事时所吹的唢呐一样,但价钱一只快能换半套小房子了,这都能在古玩店里买到清宫里流出来官窑了。
属实不太理解。
他没有给曹轩买。
不过,老画家也从来不在关门弟子的花销上节约。
约定好每在新安百货大楼前画,就给曹轩拿二十块的零花钱,若是能画足一个月,再加上这段时间这个大人给点逛庙会,那个大人给点买桂花糕的钱。
算下来也够买上一只黄铜萨克斯。
今天这么一节外生枝。
曹轩都以为,这事儿黄了,老师训着训着他,忽然就赏了这么一大堆钱下来。
这神转折真是曹轩始料未及的事情。
“老师,您不生我的气了?”
“嗯,心意顺了,又不叫小爷了?”老先生白了曹轩一眼。
曹轩缩了缩膊子,知道他刚刚嘟囔时,那句差点脱口而出的“小爷我心意不顺”还是被老师听出来的。
“以后少跟你三师兄混,他以前就是一提笼架鸟的纨绔——”老先生拍了拍徒弟的肩膀,管教道。
人力车的车轮,压过污水横流的街巷。
血红血红的污泥糊在地上,仿佛是横流的鲜血。
老画家看着电线杆上张贴的海报。
海报画是一张爱国卫生运动的宣传画。
它被人撕了一半,画着身材窈窕的女人,却长着一张恶鬼的脸,并醒目的配文——「梅毒之祸根!注意卫生,强身健体,才是好国民……」
老人摇了摇头,从怀里拿出一只手帕捂在鼻上,又拿出另外一只手帕捂在曹轩的鼻子上,将那股恶臭滑腻的气味,阻挡在外。
刚刚和上海王交了恶。
他们也就没有坐从徐府借来的那部汽车,而是改叫了部人力黄包车。
轻车简从,走僻静的不容易引人瞩目的小道。
后来中途又改去文明斋乐器行。
对魔都蛛网一样的小道极为熟悉的车夫,就从沪上各种棚户弄堂小巷里穿行而过。
南京路上的繁花似锦,是这座亚洲明珠光辉的一面。 而此刻的阡陌小道则是繁华下的阴影。
蝇营狗苟的贫民窟和辉煌的摩登高楼隔着黄浦江对望,谈情说爱的先生太太们与劳工、脚夫,逃荒难民的居所只隔一条江面的长度。
却切割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当然,贫民的棚户区再如何赃乱,肯定也不至于鲜血遍地。
身下车轮所压过的并不是血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