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重新将球抛给几个孩子,随后我走向我的老马。很暗弱的路灯光下,它银蓝色的金属皮肤,乌黑的车轮,那样楚楚动人,叫老马似乎有些过于委屈它了,对于一匹刚刚才斩头露角的摩托而言。我发动引擎,朝巷子的深处开去。
“你去哪儿?”那小鬼依旧对我喊着,“你答应了的!你不许放火!”
什么时候答应的?莫名其妙的小鬼。
夜路真黑啊,我想起讨厌的表弟那只手电筒来,夜路果真是需要手电筒的,否则多么容易翻跌。换了昨天,换了前天,我恐怕将吹着口哨,闭着眼睛就在巷中飞起来——,此刻我竟隐隐感到胆怯,两手在微微发抖,我想起父亲那辆劳斯莱斯幻影,此刻能藏在里面倒也不赖,我小心翼翼地跨在我的马上,令它慢跑过那条过于漫长、过于狭窄的巷道——什么样的巷道啊,竟然修得这等比雅鲁藏布江大峡谷还深险。似乎费了有半辈子的功夫,我抖抖索索钻了出去,我看一眼带夜光表盘的卡西欧学生手表:3分钟。几分钟,才几分钟而已。
我驶过不知何故飘散着鳗鱼饭气味的市政厅,经过那家据说师生都“爱好供奉白母度菩萨像”的补习校,随后是矶丸水产市场,南口公交站台,一群眉上带着痛苦噩梦痕迹的下班族,直行是市役所,左转有家齿科医院,再左转将经过常有浣熊讨饭的小街心公园,我想起我曾在午后多次去那里探访一位肥鼓老头,讨食他夫人为他预备的午间水果(和浣熊一起),讨教快攻防守战术……再然后是黑目街、下林道、一家招牌像歌厅的精肉铺、一段长长的下坡道。我驶到了那座学校,很古怪,我望向校门前湘北高等学校几个字,就像是几分钟前,刚有人抬着牌匾装上去的,在夜色里,为我刚装的。现在起我只能把“老马”系在外头了,我跨入校门,穿过前坪、教学楼、礼堂、音乐楼,运动场上有工人围起了施工标识,大概在更换跑道上的塑胶表层吧,是父亲赞助的么?恐怕是。为了我的愚蠢么?恐怕是。我一路走到了体育馆。
入夜的湘北体育馆,仍亮着薄荷色灯光。咚咚咚的拍球声,仍从内部传来。谁仍在里头?我不知道。是,我不知道。我不能假装我仍熟悉它,两年前,我也不过仅在它内部咚了一个半月便黯然退场。两年后,我仍无时不刻不为这低级、单调的理由怒火冲天。我仍认识它,我只能说,我愿望它也仍认识我。我尽量让我的肩背挺直,让我的神情肃穆,我知道它正用森严的目光,那男孩一样森严的目光,重新对我进行检视。两年前的四月,我第一次站在这栋有蓝墙、钢顶的高大建筑前时,它亦曾对我检视,同等的严苛,不多不少,我想起我曾对它吹了个多么狂妄自大的口哨呀,我说:“嗨,我的宫殿。”
是,这是我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狂妄自大的三井,将回到他的宫殿——带着他的王牌、疯狗和左膝——几分钟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