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爷请用茶。”
陆行渊闻言分毫不动,只余光扫过那截逶迤的蓝色裙摆,指尖淡漠地又翻过一页文牍。
“四哥……”
沈容音大胆唤了声,递出茶盏的双手定在那里,纹丝不动,陆行渊看完手头的文牍,放回去,转身提步,对跟前的人视若无睹,她的小心思便不攻自破。
她只得退开,无声跟上他。
他停下调阅,她静止等候。
暮色斜照、满室宁静,只听得见纸张摩娑时,发出的轻微沙沙声。
窗外长廊间忽起一阵风,越过窗框汹涌席卷而来,风中裹挟进女子身上缥缈的香气,离在近处,她纷飞的发丝飘扬划过陆行渊手背,他搭在纸上的指尖,倏忽动了动。
陆行渊垂眸间,嗅着那股似有若无的香,似在怀中流转了个来回,然后溜走了。
天光照化了檐上雪,忽有雪沫簌簌落下。
赤金暮色越过屋脊曳进窗中,无声将两人投在地上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
他身影高拓,恰将她笼罩。
沈容音身上靛蓝织金的小袄,袖口缀着圈细密的白色短绒毛,从中露出十根粉红的手指尖儿,素来不沾阳春水,此刻芊芊捏着那青玉盏,递出的双手,恰好从他的影子肩头冒出来。
那轮廓看去,就像只悄然从他怀中露头的小狐狸,胆怯而狡黠。
察觉有道凛凛视线落到身上,沈容音抬眸,正对上陆行渊漆色静默的眼底。
他没伸手来接那茶,冷眼旁观她,沈容音下意识低垂眼睫,只将手中清茶,再递方寸。
茶香氤氲,萦绕鼻端。
“说话。”
他总算肯出声,沈容音无端松口气,她的目的简单,“你能不能允我,进牢中看看我爹?”
陆行渊并不应声。
沈容音忙又说:“我爹他想必只是一时糊涂,如果我能劝他归降,也算是我为你分忧。”
为沈淮川求情,但是为他分忧。
这话从她嘴里说出,实在令他毫不意外。
可这样毫不意外的话,他还真许她说出来,陆行渊倏忽极低的笑,似是而非地轻嗤。
“沈淮川一世英明哪里糊涂?”
沈容音听不懂那话,只抬眼看他眉目沉沉,并看不出半点松然温和的模样,她心底也打鼓,“那你就让我去试试,倘若我爹当真不肯,你大可以……罢了他的官。”
只要别在牢里受苦就好。
罢官,就是她能想到最严重的惩处了,可他原本,是打算要她沈家的命啊!
陆行渊居高看她在跟前低着头,长睫浓密卷翘,严密遮住了那双莹亮的狐狸眼,她低眉垂目地温顺,但淡粉色眼皮下透出眼珠轻轻转动着的痕迹,藏不住活络的心思。
明明该是没把握的事,偏无端教人看出些有恃无恐的骄矜,她没来由倚恃的是什么呢?
还将他当宗云谏吧。
宗云谏从不舍得拂她的心意,宗云谏什么都愿意依着她,宗云谏什么都肯答应她。
可宗云谏,早就死了。
细风回雪吹凉了茶盏,也吹得陆行渊眼中寒凉,偏他唇边勾出的弧度似是而非,毫不掩饰几分戏谑,“你有几分本事为我分忧?解忧倒是……端茶递水、宽衣暖榻,你能做哪样?”
他在说些什么呢?
这人死而复生一回,怎么还变得轻浮了?
沈容音两弯细细的黛眉,忍不住微皱起来,可想想他都能让她跳艳舞,这又有哪里奇怪?
她如今在他眼里,恐怕和他后宅那三千佳丽,也没哪里不同,况且衣裳都褪过了,现在矜持那么几分倒显得做作,沈容音红唇微微开阖了下,却又听陆行渊后话落下:
“可我也不缺女人。”
陆行渊声线平直地透出无趣。
男人说罢垂首拂了拂衣袖,径直侧身提步绕过她,阔步回了长案边落座。
沈容音眼底映进他的背影,忽然仿佛一堵坚实的墙,她撞上去,没有门,只有实实在在地碰壁,合着她如今在他眼里,还比不上那些他都叫不上名字的佳丽。
她对于他而言变得不值一文,所以何时放她爹爹,全凭他的心意无关她的情意。
正想到他的三千佳丽,还巧,屋外廊下这便来了人。
“妾拜见相爷。”
来人立在屏风后,霞光便在屏风上,映出道冬衣遮不尽的婀娜倩影,人未进声先至,见礼的嗓音轻柔婉转,得陆行渊首肯才转进来,露出张蛾眉娇靥。
沈容音看过去就记起来,曾跟人家有过一面之缘。
康宁伯府送来的本族郑姑娘。
郑姑娘没看她,径直往长案边去,“妾身听闻相爷近来公务操劳,特地寻厨房学了道养神解乏的汤,试过许多遍,才敢拿来请相爷尝一尝,妾身学艺不精,相爷莫嫌弃。”
郑姑娘的热汤取出来,立刻飘香四溢,沈容音手里的茶水,就显得更寡淡了。
沈容音捏着茶盏的手也酸了,收回来,想想后宅里藏着那么多美人,一人一天一种花样做给他尝,恐怕一年也尝不过来了,还哪里会有空品她的茶?
素手羹汤、温柔小意,他可真会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