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傅年事已高,坐在那里尚不及被宫婢扶起身,听他这一句身子一顿,本就不利索的双腿猛然就更不方便了,那番敦敦教诲不知他听到多少,拱手行了礼,便同小皇帝告了假。
小皇帝求之不得,令内官送老太傅。
老太傅走后,陆行渊落座,问起小皇帝近日功课如何?
小皇帝一改方才颓靡敷衍之色,也不再惦记那副弓马,规矩精神地将他离开这几日,自己所学、所想见解悉数搬出,说完双眼神采奕奕,等到陆行渊点头讲那一句:
“不错。”
小皇帝盘膝坐在旁侧,心满意足,又与相父同看奏折。
当日盛京城破,萧家人四散溃逃,带走了传国玉玺,是以如今奏章之上批阅、审定,盖的都是齐氏私印,若逢调动四方、定罪论处之事,便再加盖相府印鉴,方能奏效。
陆行渊离京几日,长案上的折子,已堆积如小山。
他临行时嘱托的几位议政大臣,小皇帝想来并未放在心上,但凡稍有拿不定主意,便将折子先行压了下来,落人眼中,难怪说他“一家独大”“危及皇权”。
批阅奏折向来枯燥乏味,可先前对着书本半个时辰都犯困的小皇帝,此回半分走神也无。
小皇帝大声念奏折,有不懂之处便问。
相父总提点他自己想,想得若不对才会开口点拨一二,直念到京畿府衙连同刑部,递交上来几名前朝获罪重臣的处置,小皇帝问:“相父,这些人愚忠不长脑子,要杀了吗?”
陆行渊片刻没应声。
有人今日殷勤去府上找他,就是想给沈淮川求情吧。
还给沈淮川求情,她是当真半点都不知道,他早数不清有多少次,想连她一并杀了。
“相父?”
小皇帝难得看他出神,好奇又唤了声,才见相父眼也没抬,这回没点拨他自己想,只说:
“罪臣徒千里,流放甘州。”
小皇帝听罢没有半点异议,拿起朱笔,端正在折子上写下那话。
眼看天色将晚,内官进殿燃灯,提醒说太后早前传了话,要请小皇帝前往永寿宫用膳。
陆行渊遂放了小皇帝过去,起身走出勤政殿,正遇名御前内官手捧奏章前来,见到他,索性直承上来,说是老太傅的请辞文书,自称年事已高,想辞官卸任、告老还乡。
陆行渊听得哂笑,素日刚正不阿、直言不讳的老太傅,原来也这么怕死。
“拿进去请陛下定夺。”
内官应是,捧着奏章进了殿内,陆行渊立在廊下看皇城上方,夜黑无星,要下雪了。
有个人现下也该“毒发”了吧?
“阿姐?阿姐?”
沈容音被安颐的喊声唤醒,睁开眼,搁置在床头小几上的黄连汤,早已经凉了个透彻。
她从相府回来便让人熬了解药,可拿到手里只闻了闻,她整个胃里都叫嚣着翻涌不停,喝不下,沈容音索性躺在床上等,那若是毒药,算个痛快,若是下流药……
她打算硬抗过去。
可没想到,她睡着了。
许是闭眼前以为自己要死了,沈容音梦里好似回光返照,热热闹闹梦到了许多人。
梦见父亲和早逝的母亲、以及宗家的众人,梦见逢年过节,母亲带着她去宗家道贺,她混在小侄子和小侄女中间,乖巧道声吉庆话,便伸出手等着收这年的岁银红帖。
母亲那时笑话她,说她莫不是上天派来找夫人讨债的,这样精心惦记着!
惹得满堂大笑。
大家就这么欢欢喜喜地笑了好多年,直到母亲因病离世那年,大红灯笼也燃不出侯府的喜庆味道,没人再带沈容音去拜年,也没人会不长眼色,在这一年上侯府来道贺。
沈容音头回感到形单影只。
可是那一年,宗家却有人难得破天荒地不守规矩,独自骑马而来,带她出了府。
宗云谏载着她在身前,灯火璀璨、欢声笑语中游街过巷,沈容音的鼻头突然很酸。
她自小便爱哭鼻子,嚎啕起来恨不得天下皆知,对着他时常常更是种胁迫手段,唯独这回,她静悄悄的,没有发出丁点儿声响,将额头很轻地藏在他心口,良久良久悄无声息。
他什么都没有说,载着她穿行烟火喧嚣中,只手掌隔着兜帽,覆在她后脑勺。
那只手掌宽大、温暖、沉静,像能抚平她心中,一切藏着悲痛的褶痕。
直到经过夜市街口,宗云谏勒马停下来,自下马去走向间糕点小摊,小摊旁围着许多小娘子,想必味道稀奇,沈容音泪眼模糊看不清,只听见他买了份招牌白玉糕,跟人说:
“吾妹嗜甜,劳烦多布些糖霜。”
那时记得她生性爱甜,尝不得半点苦,如今心肝黑了,居然诓骗她吃黄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