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渊轻骑入城,身后的囚车中咒骂声不止,他自充耳未闻。
到街口命人将囚车押往京畿府衙,分道之际隔着囚笼栏杆,他望见里头钗环凌乱、哭花了脸的睿王妃,陆行渊眼前陡然浮现出,方才街旁马车中透出的那张脸。
她原本也该在这囚车之中,原本也该是副可怜模样。
只待有朝一日定罪问斩,刽子手刀起刀落,从此一切都一干二净。
可他偏偏还留着她。
陆行渊无端看出几分厌恶,收回目光,临走却又吩咐押送的侍卫,“胆敢碰女眷者,斩。”
侍卫应声从善如流,起义军当初势如破竹、百姓拥护,那些声望从何得来?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连日的长路奔袭、风尘仆仆,陆行渊归府便着人备水沐浴更衣,进屋还未等卸甲,透过人高的铜镜,却见周管事的从屋外兢兢而来,站在他身后,颇有几分欲言又止。
“何事?”
周管事闻言抿了抿唇,先给个眼色让屋里的婢女都出去,这才从袖子里拿出小瓷瓶。
周管事可不敢讲话如老牛拉磨,拖拖拉拉让相爷猜,拿出来这便捧着瓷瓶,一五一十将从何处发现,医师看过之后得出的结论都说了出来,唯独是谁的手笔,他没贸然多话。
虽然傻子也猜得出,近来有哪个外来人进过相爷寝阁,且恰好人在教坊司。
这幸而不是毒药,可也比毒药,并好不到哪里去。
相爷英明一世,周管事记得从前行军帐中,就有人浑水摸鱼,在他的熏香、吃食中添加佐料,有毒药、也有偏门手段,可全被相爷警醒察觉,事后一个个都没得好下场。
相爷本是通晓些许医术的,这回临了大疏忽,莫不是半点没对人设防?
周管事免不得抬眼多猜几分。
陆行渊眸光森森瞧那瓷瓶,片刻,鼻腔中几不可闻地声冷哼,“派人去教坊司拿人。”
这不是巧了嘛——
周管事回道:“沈姑娘今日来寻相爷,此刻就在前头花厅。”
“让她过来。”
低低沉沉地四个字,听着便浑似有火星子,正闷在满腔肺腑中。
周管事听得都稀奇,相爷心思深不可测,随侍两年,他都少见有人能把相爷气到,若搁寻常人犯上忌讳,要么都得不到正眼瞧,要么直接就去见了阎王。
生闷气不是相爷的作风。
那可真是……天大的胆子,此回相爷若还没杀她,想必是真眉眉无疑了。
周管事到前头花厅时,沈容音正打算执起茶盏润润唇,周管事到跟前没多余说话,只道是相爷召见,沈容音也多想不得,放下茶盏起身跟着人去了明澄院。
她进屋里,陆行渊通身银光轻甲,正展臂立在屋心,由人伺候更衣。
男人从镜子里望见她进来,没言语,只胸膛略略起伏闭上了眼。
好像看她一眼都多余。
沈容音微微抿唇捏紧了手,周管事却是眼色十足,当下唤退众人,只留下了她在屋中。
她还正斟酌那话该如何起头,忽然便四下都没了人,像是天时地利人和皆齐全,左右看陆行渊仍展臂站着,沈容音索性上前去,接过了这活计,飞快瞧他一眼。
“相爷一路劳顿辛苦。”
思忖琢磨良久的开场白,但说出去,跟前的男人闭目养神,毫无应答。
显见没有同她叙旧的打算。
陆行渊也大概并不想认自己是宗云谏。
也是,他将她爹投进大牢,难道不知她来的目的,两相故旧不再,他跟她多费口舌作甚?
沈容音心里为那事带着些怨恨,可大抵不死心,总觉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怨恨也只在心里默念,当下还是先给他卸甲,男子的甲胄,她没解过,但不代表没看人穿戴过。
护臂、胸甲、腰佩……各处该怎么穿、怎么取,沈容音都记得很清楚。
她还记得,宗云谏头回穿上量身的甲胄,就是此处。
连他此刻站立的姿态都一样。
宗云谏那时十五岁有第一幅轻甲,少年身量足够挺拔,穿上甲胄愈发英气逼人。
“四哥,你好威风啊!”
沈眉眉满眼都泛着仰慕光芒,忍不住伸手去摸他护臂上的纹路,一摸就留下几道指印雾。
宗云谏只是看着她笑笑。
他现在只比从前更加威风了,又不仅仅只是威风,还更加威重慑人。
这身轻甲近看有些磨损之处,想来战场上不少沾染过鲜血,沈容音摸上去总不能多想,她最怕见血,更遑论想想他手里杀过多少人,沾染过多少血?
沈容音收拢思绪,垂眸依次将甲胄卸下放置规整,最后才抬手,去取他的发冠。
够上去,却觉些许吃力,见陆行渊仍闭着眼,她一顿,悄悄踮起脚尖。
鼻端松然静和的沉水香中,忽然幽幽掺杂进来些温软兰息,一不留神,便溜进了陆行渊肺腑中,像缕虚无缥缈的烟,四散开来,捉摸不定地充盈满各处角落。
男人胸膛极浅极缓地起伏了下。
他陡然睁开眼,正对上沈容音凑到跟前的脸,雪肤红唇,近处鲜明得好似雪地朱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