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
瓢泼似的雨势兜头而来,纵然一点风也无,水也将油纸伞浇得倾斜。
这样的雨里面,伞是打不住的。
女孩子缥色的袖不可避免地沾了水汽,柔软轻盈的布料贴到手臂上,粘腻、潮湿。
一片冰凉。
但她寸步不动。
因为这把伞下还有个跪的笔直的少年。
旁边几个宫人围着女孩子,低声劝阻。
“殿下身子刚好些,哪里经得起淋雨!”
“郡公我们也会劝一劝,不会让他受寒,您放心便是。”
声音低且纷杂,在嘈杂细密的雨声中越发吵嚷。
姜弥本就身上生凉,此时更是觉得头痛。
但是不对。
一个死了二十年的人,怎么可能感觉到寒冷,又怎么会觉得头痛?
她猛然抬眼。
此地上覆重檐歇山顶,下为汉白玉基座①,两侧铜狮凶狞,择人欲噬。
雨幕模糊了天际分界,抬眼望去尽是一片风雨如晦,沉闷几不能呼吸,远处侍卫披坚执锐、甲胄森寒,分列两侧,更是加重了这种压迫感。
这是……
宣政殿外。
姜弥胸口尚且是在见旧日故友的五味杂陈,下一刻便重回少时做官时上早朝的地方,心情震惊不言而喻,视线环顾四周,更觉讶异。
庆颐二年就定了雨雪天除非大事不用上朝的规矩,所以这理应不是早朝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怪力乱神之事,是缩地成寸,时光倒转,还是借尸还魂?
但很快就有人解答了她这个疑惑。
因为她的裙摆被轻轻地扯了扯。
“多谢郡主帮扶,还请回去吧。”
那人哑声,“臣草芥之身,何必烦扰殿下。”
这声音太熟悉。
姜弥的视线一寸一寸往下移。
雨水淌过少年苍白的颊侧,浇淋过后,越发明晰显露出那张漂亮面容上的淤青和挂着的血痕来。
然而他毫不在意,只是半跪着仰头,固执地望向她。
金环似的眼珠璀璨如珠玉。
是二十岁的薄奚尤。
很好,姜弥知道这是什么时候了。
她自己的身体,庆颐五年,她十八岁。
她回到了二十一年前。
而跪着的人眼睫上都是氤氲的雨雾,只是垂眼微笑。
“薄奚尤本就是强求因果,殿下犯不上为此来一遭……臣不胜感激,还请殿下早回。”
还是这副模样。
温柔,体贴,骨子里面又倔强得很,让人生怜。
但姜弥看到这张脸,只能想到埋骨关外、破碎河山的二十年。
她指尖被掐出了红痕,面上却仍无波澜。
姜弥还未开口,那边便有人怒气冲冲而来。
那些刚才还围着姜弥的宫人便全部散开行礼。
“殿下……”
“楚王殿下。”
“又整这种跟人示弱的活计!薄奚尤,你除了苦肉计还会些什么?”
楚王燕郗。
遇到旧人,姜弥记忆也清晰起来。
她手指冰凉,慢慢摩挲着伞柄,眼底晦暗不明。
当时薄奚尤母亲去世,他身为质子不得离京,心情烦闷时被楚王嘲讽了两句,两人起了龃龉,闹到御前。
薄奚尤提出,请楚王在宫城的长生观内为自己母亲点一盏燕京的长明灯,以慰亡魂。
但楚王坚决不同意。
长生观是他当时为了给生母安嫔祈福特意建的,凭什么给他家供灯?
两人御前争执失仪惹怒皇帝,都被罚到府里思过,但薄奚尤走到宣政殿外,突然直直跪了下来。
——他还是相求。
当年姜弥和薄奚尤交好,本是路过,便顺便给人打了伞,顶着压力将人带了进去,婉言相劝,最后在大相国寺供上了长生牌位,楚王出了三年的烟火钱和功德钱。
但后来又如何呢?
她和薄奚尤的风言风语自此传遍燕京,心胸狭窄的楚王记恨上她,她后来棺椁埋骨关外、贺缺拿不到军权,肃雍王府危急时求援,楚王府见死不救!
……原来她才是东郭。②
薄奚尤咳嗽两声,想要说话,却被楚王径直打断。
他眼梢轻慢,唇边含笑。
“郡主,有些人平时交游便罢了,真真不值得昏头啊。”
“那位怕是快来了吧?既然未婚夫婿在侧,本王劝你还是最好不要横插一脚。”
姜弥涵养极佳,只是垂眼微笑。
“口角而已,殿下若是在乎对错,咱们不如还是回去,寻一寻陛下?”
本该已经回府思过的楚王:……
他哽了哽,一时没对上词。
而薄奚尤已然抬头。
他唇苍白,却看起来执拗得很。
“郡主心善,才施以一伞之恩——王爷牵扯他人作甚!”
姜弥不想看见他一点,本想装作不耐烦离开,环顾四周,瞥到了什么,神色微变。
……这是个冲着她来的局。
贺缺不在,她独身前来,又是在此为薄奚尤撑伞,若是她不走,那便是前世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