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神相触的瞬间,青年如被寒冰冻住,僵立原地,纹丝未移。
半晌,薄唇翕动,艰难挤出极其含糊的音。
顷刻的对视,使得静谧空气添了几丝躁动。
在场众人默默停下手头琐事,狐疑眼光于门边少女与画下青年之间来回流转。
逆着璀璨耀目的金芒,少女嫩肤恰如光倾细雪,娇颜堪比风拂海棠,灵气恰似露转荷盖。
青年俊朗深邃,长眉斜飞若墨柳,鼻梁挺秀如崖上孤松,天生出尘胜雪里烟岚。
容颜出类拔萃的一男一女互相端量,令看热闹的大伙儿不由自主弯起玄妙笑弧。
——好一对才子佳人!这是要一见钟情的架势啊!
电光石火间,大家已在脑海自行补充了郎情妾意、喜结良缘、红烛高燃……乃至被翻红浪等旖旎画面,全然忘记徐家尚在热孝中。
青年乍现难以置信的惊色,黑白分明的眸子暗起红意,迅速收回视线,将注意力集中至案上墨锭。
微微颤抖的袍袖,颈部肌肉的僵硬,故作镇静的神情,出卖了他的拘紧。
他在忍,坚忍,苦忍。
伙计见状,识趣地打破沉默,态度恭敬:“客官,您这块廷珪墨,丰肌腻理,光泽如漆,质轻色清,嗅之无香,研磨无声,神气完好,市面上恐怕重金难求了,只怕……得从达官贵人的藏品中寻,您若真想……”
青年嗓音略带嘶哑:“贵店可有宋宣年间的松烟墨?以筛选法制作,胶色尽退,惟墨光者即可。”
“有有有!”伙计见他肯退而求其次,如蒙大赦,连忙捧出一匣子,任其挑拣。
青年似乎无心拣择,随手拿起两块,爽快付了银子,匆匆出门。
自始至终,没再看少女一眼。
*****
阮时意如在梦中,每个毛孔渗透了麻酥酥的怵然,心仿佛随时跳出胸腔。
有那么一刹那,她几乎认定,那人就是她离世多年的丈夫!
体型、面容、神色、嗓音……与徐赫相似到了复刻的程度。
若真要挑剔,或许比徐赫稍显憔悴,也缺少了天之骄子的傲然。
然则时隔三十五年,关于夫婿的回忆,有多少真实成分?有多少是她凭空捏造的?
她从未忘记,面对儿女年年月月的询问,她一次又一次夸大其词,把丈夫塑造成爱妻儿、懂生活、体贴入微、才华盖世、完美无瑕疵的好男儿,让他们坚信自己是强者子女,天生人中龙凤,长大后必定无坚不摧、战无不胜。
事实当真如此吗?
她忽然不太确定。
阮时意无意识地转动左腕的羊脂玉镯,强作镇静不去看那人,直至对方仓促离去,她才跨过门槛,步出集贤斋。
长街因酷暑而行人寥落,青条石板反射的点点光斑中,她清晰看到那昂藏身影渐行渐远,走向……路边那瘦小的孩子,和两条黑白色异域大犬!
层层叠叠的迷雾如有须臾飘散,又再度覆盖她的意念。
她知道,这十之八··九是在长兴楼白墙上作画的男子,必然与徐家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徐赫没死?离家出走,过上了另一种人生,如她一般,莫名其妙退回青春之龄?
不……太荒谬了!
如那人下定决心逃离过往,怎会在她死后重归京城,神神秘秘现身于徐家酒楼和商铺?
某个更容易被接受的念头蛇行至心上——此人,会不会是徐赫在外的私生子,或孙子!?
遗传其容貌,继承其才华,怀藏某些执念,不动声色归来,因而对徐家人若即若离?
倘若此时此刻,阮时意仍是徐太夫人,势必拦下对方,问个清楚明白。
但她不是。
她是“徐太夫人”助养的孤女,承“遗命”暂管徐家生意的少女,身上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不能当着蓝家人、丫鬟、护卫、掌柜、伙计及客人的面,堂而皇之质问陌生青年。
更不能试探对方是否为“探微先生”的后代。
阮时意眸底泛起些许冷凉之意。
无妨,京城再大,没有徐家渗透不了的地方。
更何况,那人养着两条外形出众的大犬,无论身在何地,绝对是引人注目之所在。
*****
京城南麓群山环绕,积翠湖宁静悠远,画舫轻舟点缀其间,似珠落玉盘。
“小魂儿给勾了?”蓝曦芸以手肘撞了撞阮时意,“没出息!人家才看了你一眼!你就这般魂不守舍!”
阮时意一怔:“……什么?”
蓝曦芸自说自话:“不过,那人和你们家徐大公子长得有四五分相像,且体型和姿态看得出有武学根基。瞧他痛快掏钱买墨,显然懂书画也不缺钱,不妨考虑考虑?我完全能想象,你们对着一堆黑不溜秋的墨锭、促膝畅谈三天三夜的场景!”
“……”
阮时意疑心自己年纪大了,跟不上小辈的想法。
蓝曦芸兴致高昂,滔滔不绝地自夸功不可没。
阮时意无言以对,于缄默中等待雕饰精致的游船靠岸。
船头立着的妇人,年过五旬,两鬓发白,皱纹明显,蓝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