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们放下铜镜,鱼贯而出。
帐篷里只剩下君臣二人了。
“为什么不起兴致?”
“主公见过战场是何情形么?”
“见过了,”刘备不为所动地说,“方圆数十里,无处不伏尸。”
她不作声了。
但主公又问了她一个问题,“你见过那些活下来的人吗?”
“……什么?”
“那些校尉、参军、功曹、部司马、队率、兵卒、民夫、流民,”刘备一个个地说道,“传令官、督战官、武库官、粮秣官,你都见过了吗?”
她不明白,愣愣地看着他。
“有许多人喜极而泣,”主公说道,“有人打算请假归乡,有人正四处打听田产价值,有人终于得以议亲,我听说流民营中有两队妇人作战时有勇有谋,受了嘉奖,许多兵卒动心求娶,但她们不曾答允,而是请求北上去小沛下邳,襄助健妇营。”
他的未尽之语很明显了。
她可以哀悼亡者,但也必须尊重生者。
他们活下来了,不是因为她——或者说不仅仅是因为她。
他们也是九死一生,咬紧牙关,哭泣着,呐喊着,嘶吼着坚持到现在,才终于见到了战争结束的这一天。
难道他们配不上一场尽兴的欢宴吗?
难道他们不该得到他们赢得的奖赏吗?
她张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是善解人意的主公已经一拍大腿,将注意力跳到下一个话题上了。
“你不善言辞,总有点别的技艺吧?”
“技艺?”她问,“什么技艺?”
“少顷开宴,”主公说,“你是大将军,你总得有些表示吧?”
大将军愣住了。
这是一场专门开给军中有功之臣的酒宴,地点也特别的有侮辱性,就在袁绍的中军大帐,这座大帐的主帐特别宽敞,摆个几十人的坐席一点问题都没有,很宽裕。
但始料不及的是,临时来了许多客人。
基本来说,都是士族。
近一点的比如柘城的,兖州的,豫州的,远一点的也有徐·州的,京畿的。
每一个都带了礼物上门,每一个都眼泪汪汪地请求明公给他们一个敬酒的荣幸,他们甚至信誓旦旦地表示,只要进来敬明公和大将军一杯酒就足够了,他们不会蹭饭,他们敬完酒就会谦卑地立刻退出大帐。
陆悬鱼倒是觉得这样做也行,她很无所谓地同意了,但主公立刻表示他们既然要来,那就给大帐扩宽一下,多加些坐席。
“他们这话不过是以退为进,不能当真听进去。”他这么教导她。
“真听进去了,”她问,“又如何?”
主公瞪着她。
瞪了一会儿,主公自己伸手揉揉眼睛,再捏捏鼻梁,“不如何,他们都知你性情,只会偷偷骂我。”
……作为一个公认的,已经放弃社交的人,这一点就是很便捷,谁也不会寄希望于她能听懂什么潜台词。
她“哦”了一声。
很敷衍,但主公也一点不觉得敷衍。
……显然刘备也习惯了。
太阳渐渐向西时,有车马隆隆而来,穿过已经被打通的平整土路,行至中军营外下车时,还会留意地多看一眼那气派的辕门。
木柱高大粗壮,表面平整,辕门上甚至安置了铁质兽头,张牙舞爪,一眼就能感受到那位冀州雄主昔日的威严。
但那已经是过去了。
亲兵们又忙了一阵子,将两侧偏帐打通,令大帐空间加倍。
至于扩宽之后冷不冷热不热熏不熏呛不呛,小吏们就不关心了。武将们生活质量很粗糙,根本不带怕的,而生活精细的士族郎君们就算屁股冻在席子上也不会挪一挪。
冻一天就冻一天,拿这一天换一辈子的富贵,值了值了!
他们就是这样认认真真地打扮,翻来覆去地检查自己的礼物,甚至恨不得将闺女也一并带上,哪怕明公真就没看中,军中一定是有未婚的年轻功臣的!慧眼识几个英雄,全家的富贵都有了!
……当然最大的那个功臣也未婚。
不仅未婚,而且今天看起来心情也很不错。
她坐在刘备的一侧——另一侧自然是驰援而至的二将军关羽——明明容色寻常,进帐时偏穿着一件骄阳似火的大氅,硬是衬出了三分鲜活,三分娇艳,四分光彩照人。
主公也谨慎地看了看她。
……并没有看出那些,只看出了三分讥笑、三分薄凉、四分漫不经心。
他咳嗽了一声。
大将军好像突然回过神了,支支吾吾地坐直了。
宴饮开始了。
仆役流水般往席上端各种美味,质量比糜芳的要低几个档次,但仍然很显奢靡,包括但不限于烤牛羊,烤乳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