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纵对世界和对自我的理解, 也是经由子夜领她在阅读中完成的。
刚上初中的女孩子,品味差一点的,都爱看三俗畅销言情小说。陈纵也不例外,零花钱除了吃零食, 都用来买了言情。什么霸道校草爱上我, 与魔尊几世爱恨天上到人间, 救赎,囚禁,虐恋, 斯德哥尔摩……十三岁的陈纵畅游在爱情的海洋里,五颜六色堆满了书柜。老师批驳这些没营养的小说是韩国资本发出的“女性洗脑包”;邱阿姨讲这些充斥着情爱幻想的小说和琼瑶一样都是批发“春|药”。老师的话是真理,邱阿姨又是极有品味的,陈纵理所当然的将他们的话奉为真理, 每每偷看小说,总是被快乐和羞耻两种情绪同时拉扯。学校女孩子兴奋地交流言情, 陈纵从抽屉里抽出本《围城》,面上不屑, 却也耳朵动动, 快乐的听着, 心想, “我能讲出比你们更有营养的书评。”别的女同学会讲她假清高,陈纵深以为然, 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闷骚得很。
有一天礼拜六跳舞回家, 陈纵看见子夜坐在屋檐下读一本封面花花绿绿的书。定睛一看, 正是某一本“清冷校草下神坛”。他手边已摞了高高一叠书,都是他在这个下午已经读完的三俗小说。陈纵觉得这画面异常奇特,不禁走上前去, “你怎么在看这种书?”
子夜闻声,反手瞥一眼书封,问,“哪种书?”
没收了无数少女志教导主任这样批评,“这种没营养的垃圾快餐,你也要看。” 陈纵也有样学样。
子夜不以为然,“怎么会。这些书,也常常有一两句点睛之笔。只要能成书,总有可取之处。你叫吴主任去写,他未必能写出。”
听到这句话的陈纵心中震撼无以复加。
从小背诵经史子集,读遍文学经典,品味别具一格,下笔信手拈来的哥哥,不会看不起任何一本三俗小说。也都有点睛之笔,都有可取之处,他这样讲。子夜原来是一个异常包容的子夜。也就是那一瞬间,陈纵忽然与异常俗气的自己达成和解。“雅俗共赏”四个字,也在她浅薄的人生阅历里有了第一行注脚。
子夜对人性的认识也异常深刻。他虽没有亲眼见过吴主任批评低年级女同学,却能经由语境揣摩出什么样的角色才能讲出这种话。
《围城》陈纵是和子夜一起读的。两人成日头抵着头,在书桌、树下、餐桌、屋檐等各种地方共读同一本书。子夜阅读速度很快,偶尔为一两句话停留;陈纵看故事看得很慢,子夜也从不催促。安静等待她翻页的时间里,子夜开始打量路过他身边的形形色色的人。
“金叔和王叔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像不像方鸿渐和赵辛楣。”他问陈纵。
两人同上一所大学,在情场上摸爬滚打,通些人情世故,渐渐各有所长。遇上难缠的漂亮的女人,各自有各自的揣摩与心照不宣。夜里牌桌上常讲出些荤素段子,引小院来打牌的年轻女客捧腹大笑。
子夜这话过分形象,逗得陈纵咯咯直乐。
笑了好久,她说,“教数学的张老师和教英语的文老师也像。”
子夜见她仍在思索,便安静地等她发言。
陈纵又讲,“吴主任像李梅亭。”
都是滑稽生动的丑角。子夜点点头,有那么一点。
陈纵小心地讲,“邱阿姨有时候像苏文纨,有时候又像汪太太。”
子夜笑起来,童言无忌,不会有人怪你,只是不要给她听到。
陈纵于是更大胆,像在为自己的剧目挑选演员,第一次展露导演方面的天分:“我爸爸有时候又很像方鸿渐,这个时候的邱阿姨就是唐晓芙。”
围城读完,两人又开始读张爱玲。
先看一些早期的作品,看到《红玫瑰与白玫瑰》,陈纵已能自然而然能讲出,“好像男女作者两个视角的互文。张爱玲是自己的王娇蕊,是方鸿渐中的苏文纨。方鸿渐和振保太像,在女人书中全无可爱,在男人书里却有时风趣。那位太太,既是孙柔嘉,又是孟烟郦。”
那天子夜笑了很久。陈纵乱点鸳鸯谱,使张爱玲与钱钟书暗通款曲,总会气死深恨前者的后者妻。那时的陈纵并不知道这些背景八卦,只以为自己笑话讲得好,能把子夜也逗开心,不失为一种成就。
书看完第一遍,陈纵还不尽兴,将《围城》揣到学校,借课间时分争分夺秒重刷。语文老师偶然撞见,十分诧异地问道,“你年纪还小得很,不到时候,怎么看得懂这个书?”
陈纵一早受过子夜点拨,却也不全拾人牙慧,已有自己的体悟可讲:“任何地方,只要有适龄单身知识分子的圈子,就总会有围城。”
讲完这话,广播适时播报:“请三十五岁以下青年教师到会议室集合,准备一下,到节目室彩排节目。”
语文老师没有离开教室。全班同学都在嘲笑老师,以为老师已经超过三十五岁。
唯有陈纵接了一句,“老师你看,这所学校,是不是也像一座围城。”
她看到老师望到自己脸上时的表情,是震愕,是不可置信。陈纵明白这番感悟恐怕已经凌驾于面前这个文学修养成熟的大人之上。
也是那个时候,她间接地懂得,子夜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