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残阳,居中放有螺钿长桌配交椅两把,长桌上博山炉透出一股浓郁的丹桂香,香炉旁随意搁着一柄竹箫,西间应是起居,东间珠帘后俨然是一间琴室。
常宁透过珠帘正想细瞧是七弦还不知是五弦的时候,一老妇人从西间款款走出:“公子千金叩门为何而来?”
常宁拱手见礼:“见过白门先生。”
老妇身着立领青衫,鬓发间只有一支桃木簪子,受礼仪后并不答话,绕常宁一圈后才道:“见过了。”
常宁一愣,肃然再拱手:“愿闻女侠一曲即可。”
老妇当即拨开珠帘入琴室,也不弹琴,取过墙上挂的琵琶,抬手拨琴。一弦一柱,声声哀婉,常宁听着眉头却皱了起来。一曲作罢,老妇将琵琶重挂回墙上,正色坐在琴室内的圈椅上,俨然是要送客的姿态。
“你……”常宁欲言又止,犹豫半晌问,“先生这曲可有名?”
里面的人不做声,常宁又恭敬道:“先生不方便说?”
老妇有些嫌弃地说:“没名没姓,听过就罢了,公子请便吧。”
老妇生硬的口气却激起了常宁的兴趣,这恭王平时没着没落,恣意妄为惯了,有时候就爱一口逆流而上的味。老妇这般他别说走了,还起了逗弄人的心思,拿起长桌的长箫吹了几个音符,问:“先生可熟悉?”
常宁未经人同意便随意拿人竹箫吹奏,原是极不雅的事情,箫不同于其他乐器不得主人首肯都是不借人的,如借了就和送了无异。照常老妇就算是花柳巷人,得这么不讲理的恩客也该勃然大怒,可此刻老妇却有些发抖,强撑镇定问:“公子何处学来。”
常宁淡定自若:“先生何时见得白门先生。”
“弘光元年,先生筹措万金,我以曲助之,得蒙不弃,共归扬州。先生于永历十六年为张狂人轻薄,我为先生唾其面,扶先生归金陵。”
老妇一口气像倒豆子一般倒出,末了长松一口气,急急发问:“从未有人起疑,公子究竟何处学来!”言下大有逼问之意。
常宁仍旧不急不躁,起身跃过珠帘走入琴室,一直走到老妇眼前才说:“我曾观过访道五曲的曲谱,长生药,采花心,敲爻歌,贵妃意。”
老妇怔怔,忽得起身作揖:“见过大人。”
“你怎知我是大人。”
“先朝崇祯帝田贵妃的曲谱深藏深宫,等闲人如何瞧得?”老妇说着双目已含热泪,“曲谱竟然逃过闯贼和蛮夷,至今尚存人间,幸哉!”
“我也是偶然在一角落里寻得,倒的确是不能轻易找得的。”常宁面有得色,“先生自前明宫中来吧?”
老妇狡黠,言辞闪烁:“公子自清廷来。”
“我既然能寻得曲谱,自然是了。”常宁自在坐于圈椅,问,“然后呢?先生不妨一猜。”
“清帝正在南巡,公子能出入宫廷寻得曲谱定是王公贵胄,幼年长于深宫,您不会是?”老妇被自个儿吓了一跳。
正是惊疑不定之际,常宁噗嗤一笑:“他是正经人,才不会让自己委身于此。”
老妇这才松了口气,也笑说:“公子随口就评价那位,应是亲近之人,不知道该称呼您为几王爷?”
“通传人不是说了么,常二爷。”
“二爷好雅兴,不想清廷蛮人也有这般才华兴致。”
老妇一贬一褒,实有前明遗人的高傲在,常宁却不在意反问:“先生隐居秦淮,打着白门先生的旗号应该是想隐姓埋名,为何还演奏这宫廷旧乐?如果为人知晓,恐怕……”
“四十余年了,公子还是第一个听出来的……”老妇讪讪一笑,“就是白门先生也不曾知晓,先生一听便知,老朽知足,婉转琴音不过是伯牙待子期,公子能解,纵使子期不来,也不枉费我四十年的苦练了。”
常宁见老妇越说越有怆然之感,小心翼翼问:“四十年,我愿听先生说说子期?”
老妇愕然,垂首哀叹:“恐为公子不耻。”
常宁更是好奇,再求:“先生何惧!”
老妇于是往外室取了长箫来与常宁伴着香烟袅袅,倾诉一段夹杂着国仇家恨的前尘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