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有一个很深的池子,汉白玉的石阶两侧雕栏刻的是一串月相。池子约莫得有几十丈深,池底有什么,就得靠近才能看见了。
奚平凝神,隐约听见池底传来细微的“噼啪”声,像烧木柴的炉子。
会是……化外炉吗?
离谱,化外炉的燃料难道是木炭?
莫非真让徐汝成说中了,掌门弄个炉子进来是烤火的?
奚平脚步微顿,不知为什么,他十分忌惮那层薄雾,灵感在疯狂地阻止他往前走。而此地无心莲香也最浓,好像悬无也曾在此徘徊过好一阵。
就在这时,仙宫外突然又一声巨响,外殿又塌了一大块,不知是谁下的狠手,余波直接卷进殿内。奚平猝不及防没站稳,被那余波一把推进了薄雾中。
无心莲花香顿时消散,惊天动地的争斗声陡然安静,奚平心里忽悠一下,那一瞬间,他只觉那薄雾像个无从抵御的强横神识,将周围一切吞了下去。
奚平的四肢像是灌了铅,本来绷紧的精神一脚踩空似的,筋疲力尽的耗竭感无端拥进他胸口。奚平呆愣在了原地,心头涌上个清晰的念头:修士打磨道心,辛苦修行,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念头一起,便一发不可收拾,那些薄雾像顺着他七窍灌进他神识中。
争斗是为了灵石与资源,得到灵石和资源,是为了更高的修为,以便在争斗中胜算更大。
那些死在修行途中的,虽比凡人多活了几百年,几百年却几乎都被困在灵山里,日复一日的修炼,最后徒劳而亡;而那些走得更远的,终有一天,同道中人都化尘土,踽踽独行,为了什么……证明自己的道心比别人都正确吗,人都死光了,还证明给谁看?
蝼蚁朝生暮死,无人在意,一生为何?
凡人奔波劳碌、命如沧海一叶舟,战战兢兢地随波逐流,一生为何?
他被灵山视作妖邪,不为世所容,一生挣扎又为何?
不……奚平用力一掐自己手心:这雾气有古怪。
他奋力往后退去,一回头,却发现找不到自己来路了!
心里那无法驱逐的声音仍不肯放过他,没完没了地敲击着他那没有道心的灵台:你一生为何?你要拿化外炉锻照庭剑,救你师父,你师父一生又为何?
人与人萍水相逢,师也好,友也罢,哪怕血亲、哪怕知己,终有一散,有什么意义?
有什么意义……
“三哥,跟我说句话!”奚平下意识地寻找别人的声音,“师……”
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没送出去。
甚至挂在他灵台里一直关照他的照庭都没有反应。
奚平忽然意识到,那沼泽一样不断将他往下拖的声音是他自己的想法。
那些压不下去的念头不断抽着他的真元他的精力,奚平几乎觉得喘气都是疲惫的,他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清心丹。
丹药入口即化,他方才被震伤的耳目同时一清,可心里盘旋的声音却没有弱一分。
不受控制的念头自嘲道:吃清心丹有什么用?清心丹是除障驱幻的,活着才是自欺欺人的幻觉吧?
举足如举万钧,奚平艰难地往前迈了一步。
“我像一头驴。”他心里想,“渝州贫农们拉碾磨豆的瘦驴,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反正就是拼命地卖力走,其实都是在原地打转。既然怎么都是徒劳,我干什么给自己找罪受,我为什么不躺下一了百了?”
奚平膝盖骤然脱力,险些就地跪下。
“跪吧,修到月满的圣人都不在人间了,不在人世间不就是死了?我还挣什么呢?”
奚平身上分明没有一斤的负累,却连青筋都跳起来了,他吃力地稳住自己,一脚踩在地上,竟将仙宫中汉白玉的地砖踩碎了,迸溅的碎渣带铭文,割开了他裸/露在外的手背,尖锐的刺痛感让心里那要命的声音一轻。
奚平本能地抄住那带铭文的碎石块,狠狠地在自己手心割了一道。
割开的皮肉像个宣泄口,能将那些要命的念头从伤口中放出来似的,疼痛让他立刻感觉到了自己,感官也重新敏锐起来,甚至闻到了消失的无心莲香——奚平激灵一下用袖子裹住伤口,突然明白了濯明拔自己头发吃自己肉是为何。
然而锐痛很快褪去,半步升灵的躯壳转眼便修复了这一点小伤,奚平六感再次麻痹,那些无法抵御的念头卷土重来。
奚平掌心扣住太岁琴最锋利的琴弦,手背骤然绷紧,却没往下按。
下一刻,他蓦地抬头望向前路,挥手将琴弦拍开,往前挪了一步。
他不是濯明。
两步之内,淹没他的念头就让他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往前走,追问声越来越响、四肢越来越沉。
然而随着他腿在动,他那几乎被薄雾挤得一片空白的脑子里却始终有一线活气在挣扎。
奚平干脆将仅剩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腿上。
“你要往哪里去?”
“往前。”
“往前是去哪,有什么意义?”
“哪也不去,老子腿长!”
不过十来丈远,奚平好像走了一生。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杂音中,若有若无的莲花味道再次触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