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杨啊,给爹泡壶浓茶。” “爹,太医说了,老喝浓茶对身体不好。”陈明杨开始熟练地摆弄茶具,“爹,你说他们没有选择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陈道韫慢悠悠地说,“人无法选择父母,也无法选择出身,假如一个孩子从小在匪窝中长大,他仅有两种选择,去官府自首,或者走父辈的老路,拿起刀剑苟活下去。” “没有第三条路了吗?非要这样,只能选择坐牢或者当劫匪?”陈明杨睁大了眼,“要是,要是那孩子刚好很善良,手上也没沾过血……” “那你就只能赌这极小的概率了。”陈道韫说,“在生存面前,谈善恶道德没有任何意义。他生在匪窝中,他的父辈都以此为生,当他杀害第一个无辜之人时,他就已经触犯了大虞的法律,理应公堂审问,然后投入牢中。” “没有第三种可能?”陈明杨问。 “有。”陈道韫说,“他若逃跑,便是逃犯,终其一生都是逃犯。” “那假如他戴罪立功呢?这样是不是就能……” “我告诉过你,阿杨。”陈道韫说,“善行与恶行是不能相互抵消的,罪犯就是罪犯,犯罪就是犯罪。” 这话说得极重,少年不禁打了个冷颤。 “但那个孩子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啊,又不是他自己想要生在匪窝里的,我也杀过不少匪徒,手上一样沾了人血,同样是杀人,就因我们目的不同,身份也不一,我是皇子,他是山匪……我是皇子……他是山匪……”陈明杨喃喃,而后很快就醒悟了过来,“这就是爹你说的——没有选择?” “正是如此,阶级的壁垒远比你想得更加牢不可破。”陈道韫颔首点头,“十五岁就能懂得这些,已经很不错了。” 陈道韫温和地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能够选择是一种奢侈,你一身好武艺,爹也知道,但在动手之前,你也该学会辨认——面前的人究竟是恶,还是没有选择?” ——究竟是恶,还是没有选择? “爹希望天下人都能有选择。”陈道韫微笑,“这就是爹努力的方向。” 陈明杨看着眼前的父亲,大虞的天子,他正微笑着,在这一刻显得如此慈悲、如此神圣,像极了佛陀垂眼悲悯苍生,像极了佛相不语拈花而笑,眼中倒映出的是这万里山河,是这天下百姓,是这苦难众生。 陈明杨几乎都要自惭形秽起来。 “没有选择……是这个道理,爹说的一点不错。”陈明杨垂下头,“爹你这么厉害,我觉得、我觉得如果我做皇帝……我达不到爹的水准。” “路还长着,傻儿子,别给自己压力。”陈道韫给儿子倒上了一碗茶,“你大哥沉迷岩画,你二哥醉心数学,阿章又还太小……你是目前最合适的,但不要勉强自己,当个守成之君也不错。” “嗯……”陈明杨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 “好了,阿杨,来帮爹批折子可好?”陈道韫笑着拍拍儿子的肩,“瞧见你这沉闷的脸,你师傅可要罚你去劈木桩了,到时候你师弟也要笑你不是?” “嗯,我知道了爹。”陈明杨打起精神,“那我来帮爹批折子吧。” 陈道韫从自己的文具袋里又掏出一支红色加粗的铅笔递给儿子,“有不懂就问,爹可是会检查你作业的,要是批到和你外公有关的折子,就转给我批。” “外公他……又有新动作了?” “前些日子你二哥不是差点被刺吗?”陈道韫摇摇头,“此案背后有你外公的影子,但我们现在不好动他。” “我不是都跟外公说了二哥其实根本不想——” “他哪管你二哥想不想?他就是知你二哥擅术数,通人心,把你二哥当成了威胁。”陈道韫把又一本折子扔进锦盒,“被权欲蒙了眼的人,唉,他不屑这人间世道,又不晓这民生疾苦。” “外公他……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和他说话,也不知道要怎么劝他,我知道我和他说的那些话,他其实半个字都没听进去。”陈明杨扁了扁嘴,“爹,从小我就觉得,外公对我的好,不是真正的好,而只是因为我有资格登上皇位而已……可我,可我其实也不想做皇帝啊……” 少年垂着头。 脑袋上搭上了一只温柔又宽厚的手。 “别伤心,阿杨。”陈道韫低声说,“无论做不做皇帝,你都是爹的骄傲。” 陈明杨用力点头,鼻子有些酸酸的。 车队还在继续行驶,这对父子在宽敞的马车里头相对而坐,一人一支红笔在批折子,车里点着灯,一个侍从也没有,落日的辉光在绸缎制成的帘上晃荡,将胭脂的颜色涂抹在茶碗与素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