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藏在悬崖对面更低处的一片山石后,他们突然在这高低错落的石头后面钻了出来,还张开了他们的弓!
有箭雨倾盆而下。
训练有素的金军立刻举盾去挡,但立刻就是接二连的惨叫声!
那箭怎么那样重!举盾的射穿了盾,穿甲的射穿了甲,无论是扎在手上、四肢、躯壳,浑然不像是一支箭,倒像是吃铁锤狠狠一砸!
“是神臂弓!”有人这样歇斯底里大喊,但立刻又有人纠正。
“神臂弓怎么能开得这么快!”
一片混乱中,忽然又有人嚷了起来:
“是女真人的弓!宋人有女真弓!”
这喊声很快淹没在弓弦响亮的铮铮之中,但终究是被人记下了。
山路上的骚乱是极难被平息的,人越多,越拥挤,彼此践踏起来就越残忍,像是被黑色潮水吞噬了进去,挣扎着,哀嚎着,喊着他们勃堇的名字,喊着他们族长的名字,那些名字不大一样,但最后终究会汇聚成同一种声音:
“娘呀!儿去了!儿去了!”
太阳依旧是渐渐向西,不为发生在群山里的战争所动。金军撤军,宋军就夺回了营寨。
地上遍布着尸体,一具叠着一具,还有尸体被营寨里的人不停扔下来,摔在尸堆上,抽搐几下,那只肿胀的手渐渐落了下去。
宋军就算是又守住了一天。
无论是宋军还是金军,一天战斗过后,能没心没肺吃吃喝喝的人已经很少了。
他们大多会沉默地坐在墙下,或是火堆边出神。
赵鹿鸣问过他们在心里想什么。
阿皮说,“帝姬,太累了,什么也想不起来。”
“真的没想?”她有些不放心,又多问一句。
这个熊一样的汉子就沉默一会儿,“小人想回家。”
于是她也说不出安慰的话了。
谁不想回家呢?这样的日子说是地狱也不为过。
现在换梁师成来体验了。
在石岭关的第一天,第一个时辰,梁师成就直接瘫了。
“咱们……”他张嘴刚说了两个字,想想又改口了,“那都是咱们士兵的尸体吗?”
她点点头,“尽量收回来的,都是大宋士兵的尸体。”
他们坐在石岭关下的小屋子里,这也是孙翊带回来的父老乡亲们修建的,梁师成一坐进来,立刻就有小内侍捧着香炉悄悄跟进来。
但香炉刚刚点着,烟一飘,香料最上层的焦糊气刚一传出来,梁师成立刻就暴怒了:“滚出去!”
赵鹿鸣不言语,冷眼看着小内侍慌慌张张又抱着香炉跑出去了。
“臣失仪。”梁师成说。
“危机之时,中官前来力挽狂澜,这点小事我怎么会计较?”她不为所动,“中官既来,我就可以放心回蜀中了。”
梁师成的脸又是白了一下。
但他倒是渐渐镇定下来了——镇定,但用并不镇定的目光去打量面前的帝姬。
几年不见,她明显是长大了,那些在出宫之前还藏着几分的东西,现在已经锋芒毕露。
这样的朝真帝姬不再是个漂亮的小公主,而是梁师成需要慎重对待的对手了。他想得很快,将自己现在的处境与朝真帝姬的力量都在心里过了一遍算盘。
官家要他来做什么?
官家要他宣抚河东河北,整顿西军,把忠于太上皇和童贯的将领都搞下去,提拔一批忠于官家的新人。
这些玩心眼的破事儿他驾轻就熟。
但在这些人事变动面前,他面临一个巨大的难题:官家给他布置这堆任务的前提,必定是河东不容有失。
但现在他连看都不用看,闻一闻石岭关这股味儿,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悔不该错信了那童贯老贼的战报!他掉坑里了!
既然掉坑里了,那官家的任务就变得次要了。首要任务是保他自己不会陷在坑里被金人捉去打死,或者是被朝廷推出来成为宋金战争失利的罪魁祸首——怎么童贯在河东就捷报连连,你来了这么大一个河东就没了?!
那他亲临战阵,指挥调度?
开玩笑!他知道战字怎么写,他还知道怎么写边塞诗,可你不能真给他怼战场上去啊!他生下来到现在几十年他就从来没想过自己是来打仗的!
想清楚了自己在坑里,再看看坑边上的帝姬,正蹲那伸出一根绳子,晃晃悠悠地逗他。
梁师成这么一个精明人,他就悟了,全悟了。
他起身,跪下,扑通一声,给朝真帝姬行了一个大礼,压根没看到朝真帝姬身后的尽忠眼里噙着的热泪。
那绳子是白扔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