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她去猗兰殿看过他,他躺在王阿渝的榻上,喉咙呼呼如漏风般睡着,还没像现在这样,咳嗽连天,腰都直不起来了。
他本身材高大,现在拿去外裘,却如竹竿挑着一件直裾夹衣,才几日光景,就消瘦得如此厉害。
看来,纵使人间帝王,平时再说一不二,也抗不过天。
刘启的身体有些颤抖,却坚定地在她刚才躺过的榻上坐下来。
苏小鱼马上识趣地退至殿门口候着。
寝室里仅剩刘启和栗美人两人。
栗美人真是又心疼又恨得牙痒痒,你非得病成这个鬼样子,非得奄奄一息了,才知道来我这里么?
不这样,你一辈子都不会来了是吧!
刘启微微抬眸看了一下她,在少年时就陪自己长大成人的恋人,姿容仪态还像以前一样美好。
他枯瘦的手覆在她圆润的手背上,在她面前终于低下帝王高贵的头颅,声音凄婉而脆弱:“栗姬,我身体已到大限,大汉河山就交到刘荣手里了,你要好好辅佐于他。我对你要求不多,在我走后,请务必善待她们——”
停顿了一下,“尤其是王氏姐妹,和她们年幼的孩子。没有我,她们无所依。可否?”
不得已,也许哪天就一口气上不来,山河崩塌,只能如此低眉垂眼托孤了。
只希望以后自己不在了,后宫里不要发生四十余年前,吕太后血腥报复诛杀戚夫人刘如意母子的悲剧。
戚夫人只生育一子,可是王氏姐妹为自己诞育了三子三女,还有一个在肚子里,只要想一想,就觉得痛彻心扉。
栗美人凝视着宫灯下刘启虚弱萎靡的样子,心里累积了太多失望和怨恨。
多年不来关雎殿,今天来了,不是安慰和表达歉意的,相反,死到临头,还在关心他在外面的那两个狐媚子,竟还怕自己在他百年之后找她们算账!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天道好轮回,不知道么?
因此,栗美人便有些激愤地生气道:“难道陛下大晚上跑过来,就向妾说这些?你真是被她们姐妹俩灌足了迷魂药!”
“就冲她们平时对我不敬,勾搭长公主一再在您面前说我的小话,您连训斥她们两句都舍不得!这口恶气,您让妾怎么咽得下去!妾在您眼里没有尊严,在她们眼里也没有么?”
刘启强忍着,剧烈咳了两声,“栗姬,你要知道看大局——”
不提还好,一提大局就恨不得喷出火来。
“您还知道大局,您知不知道王阿渝与长公主勾结,在偷偷挖刘荣的墙角?太子不是你的儿子么?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为什么刘彻这块肉就长在你手心里,而刘荣身为长子就长在你手背上?”
刘启气得要死,这栗美人如此偏执,听不明白,只会纠结在蝇头小事里没完没了。
于是也拿出皇帝的威严和气势,喝道:“朕说的话,你听不懂么?”
“听懂了!您让我在您百年之后,替你继续照顾你那些不要脸的狐狸精,继续让她们吃香的喝辣的,好在我面前恶心我!”
刘启突然起身,拂袖而去。
苏小鱼正在殿外踮着脚等待,就见刘启突然怒气冲冲大步走了出来,直接下台阶时还一个踉跄,连外裘都忘了披。
幸亏有个心细的侍女追了出来,把外裘交给了苏小鱼。
“走吧,你走了就别回来!整天像只发情的老狗似的,到处狂浪着追蜂引蝶,把自己作死完事!”
这是栗美人隔着窗子骂出来的一句。
冷月下,刘启猝然止步,阴郁的脸上,凝结了厚厚的冰痂和沉郁。
苏小鱼缩了缩脑袋,永远无法忘记这一刻刘启绝望的样子。
瞬间的沉默如同窒息,眼睛深藏在深陷的眼窝后面,眸光比冰窖还冷。
只有风刮乱的鬓角是动的。
然后刘启拖着腿回去了,脚步比来时坚定,也比来时沉重。
栗美人终于出了一口憋闷在胸中多年的恶气,心里敞亮了一些。
多少年的由积怨到恨,到嫉妒到发疯,她也能只能赌了。
就是刘启今年驾崩,也休想再打刘荣的主意,你没时间了,这叫人算不如天算!
你算计那么多年,直到刘荣才十七八岁才立为太子,我就是再没心眼,也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没怎么看上我儿刘荣,看不上他就是看不上我!
现在是老天爷惩罚你!
看你和猗兰殿的狐媚子还能蹦跶几天!
骂痛快了,往暖丝衾里一趟,能睡个安稳觉了吧,不成想,头一低便潸然泪下。
爱了他多少年,盼了他多少日夜,熬颓了华发,枯萎了一腔热血,到头来就是看到他又把他推出去么?
就在今晚,她愿意他眠在自己身侧,哪怕什么也不做